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我初来到台湾的时候，有位极有智慧的台湾朋友向我叹息地说：“在日本五十年的统治之下，我们在各种委曲中想象故国的衣冠，追慕祖国的文化。一旦日本投降了，我们顿时觉到从今以后，可以堂皇地接触祖国的文化，深切地沉浸于祖国文化之中，使我们成为一个有五千年文化历史的深厚背景的支持之人，以此而增加无限的自尊心和气力，俯仰于欧风美雨之中，而无所愧怍。哪知接收大员来了，光复的设施开始了；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肯谈中国文化，他们都自命为现代化的进步人物，中国文化之在他们，已经是一种不屑不洁的落后的东西，要我们从他们的现代化中去接近祖国。但实际，他们所代表的是个平面的无祖之国，而他们的现代化，我们拿来和日本比较，觉得相差还远。这样一来，只有更增加我们台湾人的迷惘了。”这位台湾朋友的话，一直到现在还不断打动我的心弦。现在的智识分子，正以自己是一平面的存在而自高自大。动物正是平面的存在，因为动物不能有历史意识。因之，当然也不能产生对历史的感情。
大韩民国的国旗画的是八卦，地名多是沿用中国的旧名词，书刊中十分之九是中国字。这说明韩国依然是中国文化的空间。安南亡国后，文字被法国人推行拉丁化，汉字被淘汰了；但安南的民间，还富有中国文化的气息。盟国占领日本，限制汉字，引起日本人士极大的反感。中国文化，在日本仍为文化势力中的一支有力军。去岁九月份的《文艺春秋》上发表了一位名作家（不幸，我把他的名字忘记了）的文章，说明明治维新后，中国文化，犹一直作为日本人的精神修养；此风至大正而忽告消歇，所以昭和以来的军政实业家，失去维新以来的敦朴之风，由浮薄而日趋狂妄，这是日本灾难之所由来。因之，唤醒日本人不要忘记了此一精神的资具。此文发表后，在新闻上反映出很多的同情。社会党右翼的领袖西尾末广先生，曾以正在读《论语》而向我自豪。战后第一任驻美大使新木荣吉的行箧中，以携带《论语》、《孟子》而自慰。我因此常常想，现虽偏处台湾，但祖先所留下的文化空间尚非逼窄，也多少可以增加我们一点精神的宽裕。但这类话最好不要向流亡的智识分子说，有人会认为《中庸》、《大学》或许土酋可以一读；而更进步的人，立刻可以把“国粹”、“冬烘”等帽子戴上你的头上，暗中正在为你定罪了。
台湾年来宗教气运高张，除二百万佛教信徒之外，天主教、基督教正以各种方式，扩大他们的信仰圈。青年以及社会的中层分子，加入教堂听道，以求精神安慰的，风起云涌。但假定有一批人也这样地宣扬中国文化，使浮浪的人们抓上点祖国的根荄，加强点做人的理解，则必群起指摘非笑，甚至要大骂逆流泛滥，妨碍了向外“认错”请罪的吃饭前途。
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成为二十世纪的伟大科学家。但他不仅承认不能以科学去概括道德，在科学以外还需要道德；并且他向往摩西的智慧，歌颂犹太教对人类的伟大启示。此无他，因为他是犹太人，他知道他在科学上的成就，并不是告诉他要忘本。但今日对于相对论无所知，而口头上又喜欢说相对论的人，他瞧不起道德，瞧不起道德性的中国文化。他可以说中国文化只有“吃”的这一道，或者把中国文化划在时间进度表中若干世纪以前，已再不值一顾了。他们以为这样便比爱因斯坦之流还科学，而中国在他们这样的科学中会现代化。
我们谈五四运动，是把它作一段文化运动史去看，一面承认它在文化进展中所发生的作用，一面指出它若干缺点，以求今日能再转进一步。这正如启蒙时代之视欧洲中世纪为黑暗时代，视人的情、意作用为知性的低级状态；今日则不能不承认中世纪文化所作的贡献，未可概以“黑暗”两字抹煞，而康德《三批判书》将知、情、意各与以适当安排，未可执一而废其二。
这都是说明启蒙运动在评判中转向进前，何伤于启蒙运动本身的价值？但在中国，则有人会要因此而愤慨了。他表示他正在为守护五四的大旗而战斗。奇怪的是，在这种五四守护之神的身上，并嗅不出五四时代一往直前的精神，更数不出他对民主与科学的丝毫贡献。这也无怪其然，五四运动，在民主与科学之外，还产生了更现实的果实，可能还要产生这类的果实。有些人，是在五四大旗之下，为保护自己的果实，争取更好的果实而战。
谁不需要民主？谁不需要科学？假定反中国文化的反面，即是一片民主与科学，则我们也乐于两眼向前，何必在忙迫中来抒怀古之幽情，好像今日摩登才子之对香冢而生情制作呢？可惜的是，由反中国文化所成就的民主，我不敢轻置一词；由反中国文化所成就的科学，则在自由中国一百多种刊物中，连一种像样的传播科学思想的刊物也没有。
西方人说“知识就是道德”，这在西方已证明其错误，因为西方知识的进步，今日的西方也没有能证明这便是他们道德的增加。但拿到中国来，我觉得倒可以用得上。有人骂宋儒理学是似是而非的道德，但我立刻发现说这种话的人对宋儒是一无所知；我更因此而发现许多现代化的人，可以凭一无所知而说话。知识已是赘瘤，更何有于道德？做官所不要的，便一切可以不要。
以上一切，我归纳下来，是说明中国的民族精神，已经在智识分子之自己否定中完全坠落了。所以我希望美国于军援、经援之外，更来一套“美魂”的援助，一如苏联之把“苏魂”安放在中共的脑子中一样，否则我们岂不成为现代化的机器人吗？若“美魂”不能由援助而安放进去，甚至有些人自命已经安放好了，而在美国人看来总觉不像，因为依然找不出科学与民主来，则我们的悲剧将是无穷无尽了。
一九五二年七月十二日《自由人》第一四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