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二日,《大公报》的星期论文,发表了李春昱先生《中国科学的危机》一文。在当前发出这种呼声,可谓能见其大。文内所提出的七种危机,及所开的七种药方,也都值得同情。不过,我读完这一论文以后,觉得除李先生所举的七种危机以外,另外还有藏在科学工作者自己身上的一种危机。此一危机,到处流露,而李先生论文的本身,就是一个最显明的例证。所以在药方上,恐怕要再加上一味。
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一个很大的弱点。这个弱点,若允许借用黑格尔的名词来说,就是在主观精神方面的成就较多;而将主观精神,加以客观化,使其发展为客观精神,则有所不足。此一事实,从两方面表现出来。一方面是个人道德的修持,未能转化为国家社会共同的规范,于是中国智识分子,常缺乏具体的国家意识,不能通过理性的自觉,主动地走上建国之途。另一方面,是学术上的成就,缺乏一种严密的思辩过程,与论理的表达形式。对于各种问题,常常挟着感情的看法,而出之以笼统的语言。问题的客观性,常为感情所歪曲。问题的客观尺度,常为笼统所模糊。于是中国智识分子,便缺乏以实证方法与合理主义为骨干的科学精神,不能产生近代真正的科学。
各国科学的进步,固然多靠政府与社会,对科学事业,能作积极的推动,与适当的安排。但稍一研究科学发展的历史,便可明了并非先安排好了环境,才有科学工作。而主要的是由若干把自己沉浸于求知之乐的人士,很冷静地、客观地,运用实证的方法,筚路蓝缕地探出一线曙光,然后再得到外缘的助力,而遂发扬光大。科学者这种内在的力,及由这种内在的力所形成的工作态度,总括地称之为科学精神。科学者的科学精神,好比植物的种子。而工作环境,则好比水土日光。没有适当的水土日光,种子会或枯或烂以死。有适当的水土日光,而根本没有选得好的种子,也只好听其荒烟蔓草,一无所成。中国科学的前途,关系于科学工作环境的改良,同时也关系于科学精神的接种。
可是,抗战以来,因为智识分子生活的艰难,而大多数的人,又缺乏一种自制自反的气力。于是感情的激动,与概念的笼统模糊,以及工夫的苟简粗放,常在所提出的问题上,加倍地发挥了传统精神的弱点。因大时代的反映,也经常能提出应当提出的问题。但涉及内容,则多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甚至诡诞浮嚣、歪曲事实。只求感情暂时的发泄,却不肯因此而多费半点工夫,感到丝毫责任。问题是提出了,而提出的内容,却又自己把自己取消。一言以蔽之,抗战以来,本来在中国尚未生好的科学精神,弄得愈离愈远,遂形成了今日言论界浮嚣混乱的风气。报章杂志上的文字,多半是属于此一类型。《大公报》则可称为此一风气中的旗手。
李先生这篇文章,决不像上面所说的严重。并且他的动机和着眼点,也可以说是大体不差。但不幸的是,他也一样地受了目前言论风气的感染。因之他本是在为中国科学打算,而使人读了他的文章,却不觉为中国科学的前途捏一把汗。
他首先举出“研究机关的穷困”,这当然是一个事实,但他说:“中央地质调查所……现时总所有研究员和职员一共一百一十人。而它的经常费,直到今天,每月仅有七千六百万元,抵不过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百一十人的机关,就李先生的文章看来,在民国三十七年的八月,只有七千六百万元的经常费,仿佛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经费,这叫人如何可以相信?一个机关的经常费,抵不到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而这个机关和普通工人,都是在一个国度里同时存在,又怎样是常识所能许可?也许这个数字确有根据,而只是构成全部预算的一部分,则仅仅举出这个数字,显然不能表示一个机关的真实收入情形,把它拿来和工人一月的工资比较,可说毫无意义。但这确是谈科学的人所写的文章,而且是《大公报》的星期社论。这只有在今日感情的、笼统的言论风气之下,才可得到解答。又如说:“甚至外国朋友赠送仪器,也有无力接收之苦。”苦到这种程度,那真可以成为历史故事中的奇谈。本来政府不够重视科学事业,科学事业机关的穷等等,都是事实,而且是值得提出来,也有适当的材料可以提出来,呼号责难,以求解决的事实。但时下风气,以为不在事实上与以夸张渲染,便不足以发泄感情,且对读者不能发生拍案惊奇的作用。所以穷既是真的,则穷的分量,形容得越厉害越好。形容词不够用,更以数目字补充之。至于数目字正确不正确,完全不完全,横直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在中国人看来是毫无所谓的。殊不知横在这种想法的后面,完全是与科学精神相反的传统精神的弱点在作祟。以这种态度来提科学问题,等于在自己本身上先取消了科学问题。这种作祟的东西不能克制,则形成科学命脉的科学精神,便无法在中国脑子里生根,于是科学工作的环境坏,固然没有成绩。就是环境好,也不过多点表面文章,一样的不会有真正的成绩。中国的科学工作者,应首先以自己的科学精神,主动地站起来,在最低的条件下,发挥最高的效能,以争取环境的改善,适应环境的改善。许多伟大科学家的成就,大半是通过此一历程得来的。中国有一部分科学工作者,也确是和这样一样地干。科学精神是一种内在的力量,而工作环境则仅系外缘。目前许多智识分子,对于每一问题,多半是只注意外缘,一切都推到外缘上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己没有什么责任,自己也不须有所作为。这正是暴露智识分子本身的没有气力。所以他除了随着环境转、等待环境变以外,自己决不能,甚至也决不想,首先从环境中竖立起来。于是一切问题,谈来谈去,找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起点。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智识分子本身的悲剧。
或许有人觉得李先生所提出的是政治性的问题,而不是科学本身的问题,所以立言无须那样的严格。但政治也是一种科学,谈政治性的问题也一样地要以科学的精神、科学的态度去谈,把是非得失,弄得真切恰当,不夹杂私人情感意气于其间,然后能形成一个客观的尺度,发生真实的影响。社会科学之所以能成立,以及社会科学之所以能发生作用,其基本条件,还是由于科学精神的发挥。在这一点上,它与自然科学是完全一致的。离开这个出发点,而以偏激的感情、笼统的概念,去谈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甚至本来目的,不是真要谈什么问题,而只系借题发一己的牢骚,或标榜个人的姓字,在“聊以快意”及迎合社会趣味的心理之下,觉得不妨信口开河、诪张为幻,而不知这种以糊涂骂糊涂,以混蛋骂混蛋,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方式,是最没有效、最没有出息的方式。年来舆论的不发生作用,当然主要是因政府的颟顸,但现时舆论的本身,也应该有反省的余地。所以我认为今日大胆地提出问题,是智识分子的责任。而根据科学精神,很严密地、合理地提出问题,更是智识分子的责任。这是偶由李先生的小小缺点,而追索时下言论界的风气所连带写出的,决非对李先生有什么恶意。
一九四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南京《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