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公报》在十二月三、四两日的第二版上,发表了王芸生先生《一统与均权》的大作。我读了以后,心中总感觉不安。王船山在《读通鉴论》中,尝慨叹地说:“古无不学之天子,而今有不学之相臣。”船山以此觇世运之升降。今日则不仅有不学之相臣,而更有不学之智识分子。不学之智识分子,偏要拿出学人的面目以文饰而张皇之。此其得失,不在一二人之本身,而在虚伪不学、欺世盗名之风尚所给与国家民族的影响。所以情不自已地把读王先生大作后的感想写作出来,与他作一商榷。同时因为王先生大作的目的在政治,而政治的论据则在国防,所以我也偏重在国防一面。
王先生对一统的高见,是由王船山《宋论》所提出的“历史线索”导出来的,所以他的宏论,无形中可以得到王船山地下的支持,而益显其言之有物。他所引的《宋论》是:
自辽海以西,迄于夏、朔,自贺兰以南,垂于洮、岷,其外之逐水草,工骑射,好战乐杀,以睥睨中土者,地犹是地,族犹是族,自古迄今,岂有异哉?三代之治,千有余载,天子不以为忧,其制之之道,无所考矣。自春秋以及战国,中国自相争战,而燕、赵独以二国之力,控制北陲。秦人外虑关东,而以余力捍卫西圉。……及秦灭燕代,并六合,率天下之力以防胡,而匈奴始大。汉竭力以御之,而终莫之能抑。至于灵、献之世,中国复分,而刘虞、公孙瓒、袁绍不闻有北塞之忧。曹操起而抚之,鲜卑、匈奴皆内徙焉,吴、蜀不相闻也。晋兼三国,而五胡竞起。垂及于唐,突厥、奚、契丹相仍内扰。及安、史之乱,河北叛臣各据数州之土,以抗天子,而蓟、云之烽燧不闻者百年。
他引了上面这一段文章后,便为他大作上一个结论说:“当国家分裂,中央无能时,中国少有外患。而到国家一统,中央强大时,则外患大起,甚至亡国。”于是便认定一统为国防上之大禁。但我首先要说明王船山对于历史上这一现象所得的结论,与王先生的结论,决无相同之点。假使把船山的文章,斩头削足,断章取义,以壮自己的声势,而使这位在生时历尽艰屯,死后姓名亦沉没百余年之久的伟大民族思想家,还要在地下接受旁人所栽诬给他的一条尾巴,这真要算是一件残酷之事。
船山的《读通鉴论》,是以“其事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的精神,来表达他内圣外王的政治思想。至于《宋论》,除了与《读通鉴论》同一出发点以外,还多一层更深切的隐痛。顾亭林说:“有亡国,有亡天下。”明代之亡,是亡天下,这点与赵宋相同。船山对明代之亡,特别感到痛切,特别觉得非要想办法不可,所以《宋论》的主要精神,多是以宋例明,而特着重在民族大防这一点上。王先生所引的一段文章,可以说是《宋论》的结论。文章的开始便说:
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
这与顾亭林所说的亡天下完全符合。为要守住民族大防,遂不能不从历史中,检讨出一个国防上的教训,他检讨的结论是要“觌文匿武”。所以谓“匿武”者,是“藏之也固,用之也密”。如加以解释,便是就国防的需要,因人因地,步步为营,中央不加以猜忌掣肘;即他所谓“以其地,任其人。以其人,守其地。金粟自赡也,士马自简也,险隘自固也,甲仗自营也。无巡边之大使以督其簿责,无遥制之廷臣以掣其进止,虽寡而众矣,虽弱而强矣。”其理由是“用之专者物莫能胜,守之壹者寇莫能侵”。历史上有边地狭小,如燕、赵等国,而能抵御外患者,并不是因为分裂得好,而是因为他与外夷接壤,故能“专”能“壹”。宋以一统之局,反不能抵御外患者,只是因为“猜忌之私”,“姑息之逸”,“厚疑攘臂之仍”,“深怀尾大之惧”,不能“因地设防”,“因人仕事”。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在边境上切实讲边防。
于是关南、河北数千里阒其无人。迨及勍敌介马而驰,乃驱南方不教之兵,震惊海内,而与相枝距,未战而耳目先迷于向往,一溃而奔保其乡曲。无可匿也,斯亦无能竞也。
可见这非一统之过,乃一统而不善讲边防之过。一统而能不能讲边防呢?据这一文章里说:
东汉之强,不敌西汉,而无北顾之忧者,有黎阳之屯在也。天宝以后,内乱方兴,不敌开元以前,而无山后之警者,有魏博之牙兵在也。
向令宋当削平僭伪之日,宿重兵于河北,择人以任之,君释其猜嫌,众宽其指摘,临三关以扼契丹,即不能席卷燕、云,而契丹已亡,女真不能内蹂,亦何至弃中州为完颜归死之穴,而召蒙古以临淮、泗哉?
可见一统并非与边防势不两立。且船山在这一文的结尾说:
天地之气,五百余年而必复。周亡而天下一,宋兴而割据绝。后有起者,鉴于斯以立国,庶有待乎!
这分明是摒割据而贵一统意思,岂有认一统与国防有势不两立之理?宋代军制,全系召募。其主力军为禁军,集于京师,其厢军等地方性之军,则有军之名,无军之实。所以变成京城有兵,地方无兵。一旦有事,必须调京师骄卒,以驰赴千百里之外,违反在边境设防的大原则。加以在行政上,亦重内轻外,无有力之将帅,亦无有力之州县,与汉、唐异其趣,所以一统中以宋为最弱。明代末叶,亦复类是。可见船山之论,是含有历史的具体内容的。近代国家实行义务兵制,人人皆兵,根本解决了船山所谓“以其地,任其人”的问题。而军事营区的划分,全系根据国防的需要,以别择其轻重,更根本解决了船山所谓“以其人,守其地”的问题。凡此,都只有在一统的国家内所能讲求的措施。船山并不曾因一统未讲国防,而主张倒走向分裂割据上去。历史也是在一统的进程中,来解决国防的问题。我把船山这篇文章仔细体认,并发现不出以分裂来解决国防的意义。王先生却说“王船山所指出的分裂则无外患,一统则外患大起”,不可以此厚诬船山,不可以此厚诬历史。
其次我要说的,王先生由他的结论所敷陈的中国一贯的历史事实,是毫无其真实性的。船山所引燕、赵之例,是证明“专”与“壹”之效,而非证明分裂割据之效。历史上,有不专不壹之一统,亦有不专不壹之割据;有能专能壹之割据,亦有能专能壹之一统;而能专能壹之一统所蓄积之力量,必大过于能专能壹之割据所蓄积之力量。中华民族,立国数千年,中间经过无数灾难,而仍能屹立及今,其中主要原因之一,便是我们的祖先,不断为我们留下了广大的生存空间。而生存空间的扩大,都只有在一统的时代才有可能。这是历史上铁的事实。假使中国没有几个一统的时代,去向外争取生存空间,则我们民族能不能保持现在的岗位,会使人发生疑问。所以就国防一端而论,一统在历史上所发生的作用,远超过分裂在历史上所发生的作用,这是一条起码的常识。中国历史,对外夷的关系,决定于几种因素。有一种是我们正在纷乱,而外夷也正在纷乱,如春秋战国时候者是。有一种是我们前代所给予外夷的打击,而后代受其功,如西汉末年,及东汉末年者是。有一种是前代所种的祸根,所留下的积弱之势,而后代受其害,如宋承五代之后,国民政府承满清及北洋军阀之后者是。还有最多的一种,是外夷并不很强,但因中国分崩离析,引其觊觎之心,如晋有八王之乱,而五胡乱华;明有流寇之乱,而满清入关者是。综合上列各种因素,再加上其国防之措置是否得宜,以衡量王先生所引述的许多历史的现象,判断其何者为主要因素,何者为副次因素,乃能切近历史事实。而王先生一口断定说“分裂则无外患,一统则外患大起”,古今中外论史者,均找不出这种魄力。王先生引“民国的例”说:“一统规模,在北伐之后,越三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可见九一八事变爆发,乃北伐统一之罪,而非日寇蓄意侵略之罪。假使中国继续北洋分裂割据之局,则照王先生“分裂则无外患”的逻辑,日本决不敢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纵使发动在分裂之下,也不消要八年苦战,早就把日本降服了。这种妙论高见,除了王先生“常想了这个问题”才想得出以外,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人。
当然,王先生的本意,不是在谈历史上的国防,而是在借此以反对秦始皇式的一统,要以均权来救秦始皇式的一统之病。但一统与分裂作对比,均权应与集权作对比。王先生文章的内容,本来是将一统与分裂割据对比的。他所引的史例,都是封建割据的史例。可是王先生却把封建的割据,说成是均权。而又把这种均权说成民主,所以他认为只要把春秋时代诸侯并立的局面,“各邦议定若干条办法,大家永不打仗,有了问题便以政治方式法律条文解决”,那末,“中国在两千多年前,便有了一个实施宪政的联邦。”“相信均权的理论,必然产生于东亚,而不会导源于西方;而中国为民主联邦,大致也略等于北美与瑞士。可惜历史滑过了这个阶段。”在这里,很可以看出在王先生的史学眼光中,我国春秋的列国,其本质是等于瑞士和美国的联邦。可惜者,乃向戌的弭兵运动没有成功,所以较之瑞士、美国,只差一个弭兵的联邦宪法。其实,欧洲也有同样的例子。欧洲中世纪,相同于我国春秋时代的各国林立。因各国林立所造成互相砍杀的惨剧,也曾引起过几次教会的弭兵的运动。但欧洲中世纪的弭兵运动也一样的不曾成功,也一样的没有因此产生民主的联邦宪法,也一样的经过一个一统的专制王朝以达到现代国家的阶段。而欧、美的历史家,从未如王先生为“滑过了这个阶段”而深长太息,也从无一人会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假使只有了一部弭兵的联邦宪法,其社会性质便同于现代的瑞、美。这其中,还是因为只有王先生才目光如炬,烛照千古,所以旁人都看不到?而或者还有其他的重大因素,使一般历史家不敢于发此奇想?大概要靠历史常识来解答这一问题了。
同时,在一个单位之内,视其权力分配的状况如何,于是有集权与均权之说。权力集中于中央一点者,谓之集权。权力散于地方四肢者,谓之均权。只有在一个单位内,才能作比较。所以有集权的一统,也有分权的一统。若王先生所引的历史分裂割据之例,则在一个空间之内,已分为许多单位,便根本无从比较,根本说不上均权与集权,因为比较的大前提已不存在了。所以历史上的割据,在本质上不能混同于近代的均权,不容以均权的名词来掩饰割据。而在逻辑上,也不能把近代的均权,和一统来作对比。因为只有一统才能集权,也只有一统才能均权。谁能说瑞士和美国是分裂割据的国家呢?
其次,王先生说秦始皇式的一统有毛病,这当然不对。但历史上的利害得失,应从历史的演进过程来比较。把秦始皇式的一统,来和近代式的一统作比较,不仅有毛病,而且根本要不得。但王先生把它来和春秋时代的分裂状况作比较,而认春秋时代“人才之盛”,是我国历史的黄金时代,“犹觉心向往之”;及秦统一六国是“绝对是私的,坏的;在客观上,也全无好处”,所以中国历史,因一统而“停顿了两千多年”;顶好是继续春秋分裂之局。这种看法,也是超出历史常识以外。王船山的《读通鉴论》的第一篇文章论秦改封建为郡县的结果说:
秦汉以降,天子孤立无辅,祚不永于商、周。而若东迁以后,交兵毒民,异政殊俗,横敛繁刑,艾削其民,迄之数百年而不息者亦革焉,则后世生民之祸亦轻矣。郡县者,非天子之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而为天下计利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
船山的意思是说,秦始皇的一统是出于私,是不好的。但以之与分裂割据的春秋战国相比,则又是较好的,是进步的。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统一王国的出现,难说不较中世纪的分崩离析,前进了一步,而为欧洲近代的文明,准备了一个前提条件吗?即就学术发展这一点而论欧洲文艺复兴,引导了意大利半岛本身的逐渐统一,引导了欧洲民族国家的兴起。同样,秦代的一统,从另一方面看,可以说是春秋战国学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严格的身份限制被摧毁了,知识的范围被扩大了,于是人与人、地方与地方的界线,也自然一天比一天淡漠,而要求有一个更大的空间生活。所以大一统的观念,几乎是诸子百家的共同愿望(老子的小国寡民,是对于氏族社会的憧憬,而不是主张封建制度的保持)。王先生认为割据便有“人才之盛”,而一统便学术衰微,我想原因不会这样简单的。
假定王先生这一大文里混杂不清的许多观念,例如是均权与割据同科,民主与封建同类等混杂观念,只是由于强不知以为知,或者是词不达意的结果,而其本意,不是在真的反对一统(因为只要称之为国家,则国家这个名词的基本涵义,便是表示一群人共同生活的统一体。所以春秋战国,对各国称国,对各国之总和称天下。称国便一定是一统的,称天下则范围广泛,可以不一统。王先生未反对国家,所以在逻辑上,也无从反对一统),而是反对一统里的集权,所以要“用均权的药医治之”,这在逻辑上倒可以说得通。但集权、均权是政治上的问题;即使在政治上,也不是那一方面便能代表绝对的真理。因为均权既不能同于割据,所以集权也不能混于独裁。均权的例子,王先生举了瑞士、美国。但除瑞士、美国以外,还有其他民主国家,王先生既不能概括名之曰均权,想亦不能一概抹煞为秦始皇式的一统。集权有集权的各个具体内容,均权有均权的各个具体内容,任何国家,不能仅以这样一个空洞名词来解决他的一切。中国假定是须要均权,但均权有何前提条件,有何特殊内容,都应该有进一步的研究。民国初年以来,均权之局,并不算少,但无人能在这种场合中,画出中国的远景。我并不是反对均权,而是发现不了“均权”两字在政治上有这样大的神秘意义,在过去,在现在,竟可以包治百病。
尤其重要的,政治上尽可主张均权,但站在国防的观点,并不能以政治的均权来否定军事上统一集团的需要。而王先生全文的精神,恰是以军事渊源,为其均权的骨干的。王先生所以这样看,当然有他的原因。但即使瑞士和美国,在军事上,无不要求统一,无不要求集权。在二次大战以后,这种倾向更为明显。举苏联、英国、法国,凡是可以称谓一个国家的,无不如是。第一,要有统一的军制。第二,要有统一的教育。第三,要有统一(标准化)的武器。第四,要有统一的策划机构和行政机构。最后,要有集中到中央的指挥大权。其所以如此,乃军事本身发展的结果。现代战争的规模,不仅不是一个地方的力量所能应付,而且因为现代交通武器的发展,军事机动性的加大,动员的迟速,指挥的巧拙,补充的适否,立刻影响到战局的安危。假定不谈国防则已,若尚谈国防,则谁能儿戏国家的生命,来抹煞血的教训?至于军事独裁,主要是政治条件造成的,而不是军事制度本身造成的。只要政治民主,则军事的统一集团,决不会走上军事独裁的路,且也决不妨碍政治上的均权。
年来政治无能,民生痛苦,需要大家,尤其是有力的舆论机关,起来对现局加以批评,加以推动,加以督责。但我们需要守住国家民族的大防,在这个大防内来批评,甚至于来革命。可是近来许多倾向,许多事实,是想在各种口实之下,以达到支解国家民族的目的,冲破国家民族的大防,而来谈国家民族问题,认为国家分裂以后才可以得救。吾为此惧,并非敢有所厚责于王先生。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