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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昕论梁武帝
——保天下必自纳谏始

钱大昕之所以成为有清一代的大史学家,不仅在于其《廿二史考异》等著作的精勤业绩,尤在于他对史学本身的观点。他在文学上的地位,有似于继黑格尔《历史哲学》以后而兴起的兰克(Ranke),把史学从观念的纠缠中澄清出来,归还到客观事实的忠实叙述之上,使史学得到实证的基础。

并不重视笔削书法

我国史学传统“《春秋》一字褒贬”之说,所给与史学的纠缠与歪曲的影响,殆有类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朱元晦虽已认为:“欲推求一字之间,以为圣人褒善贬恶,专在于是,窃恐不是圣人之意。”(《语类》八十三)但他作《纲目》,仍落入“书法”、“笔削”等观念的窠臼,而不能自拔。钱氏虽不否定《春秋》褒贬的说法,可是,他根本不相信孔子是以“书法”、“笔削”来实行褒贬,如书崩、书薨、书卒、书死等,与善恶等并无关系。他认为所谓褒贬者,只是“直书其事,使人之善恶无所隐而已”(《潜研堂文集》卷二《春秋论》)。因为他认为“史者纪实之书”(同上),“纪实”即是史学家的最高任务,犯不着先从预定的观念出发,把观念作叙述时笔削的标准,以致流于武断歪曲,甚至以为历史事实,不过为某种观念实现之一例,致使历史成为不是人自身的历史。

史学上的证实态度

我在这里不能详论钱大昕的史学,而只想指出钱氏在史学上的实证态度,对于历史的了解,常比观念论的史学家,更为深切。他处在异族专制鼎盛的时代,已明白指出:“以一人治天下,不若使天下各自治其身,故曰‘与国人交’,天子之视庶人,犹友朋也。”(《潜研堂文集》卷二《大学论上》)又说:“《大学》论平天下,至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帝王之能事毕矣。”(同上,《大学论下》)他对于我国历史中的政治问题,可谓已探骊得珠,无形中说明了过去的甘苦,同时也指出了将来的方向。真正有史学修养的人,一定能把握历史问题的关键,所以也一定能论史。钱氏文集中的史论,皆精透可读。我这里特提出他《梁武帝论》(同上)一文来作一个例证。

梁亡于拒谏自满

他在这篇文章中说“梁武帝以雄才手定大业,在位四十余年,修礼正乐,祥瑞毕臻。迹其生平,无大失德,而终于国破身亡,为天下僇。史臣以为耄年委事权幸之故”,亦即因听信朱异而纳侯景之故。但钱氏认为“权幸之臣,必乘人主之昏怠淫侈,始得售其奸。武帝博通经史,洞尽物情,不可云昏;三更理事,日昃就食,至于百司,莫不奏事,不可云怠;布衣皂帐,食无鲜腴,五十外便断房室,不可云淫与侈”。这种人因自身健全,一切会自己做主,所以“谓一异足以亡梁,非笃论也”。钱氏根据他丰富的历史知识,而在政治上归纳出一条铁则:“讳疾而不慎者,身虽强必夭……拒谏而自矜者,国虽安必亡。”由此而断定“梁之亡,亡于拒谏而自满也”。他指出梁武帝“临御日久,旧臣凋落,以为天下皆莫己若也,而恶人之谠言”。对于当时贺琛之谏,“武帝口授主书,诮让几二千言。曰贪残,曰奸猾,则诘其主名;曰深刻,曰烦费,则穷其条目。必使之谢过不敢复有指斥而后已”。

钱氏觉得这种拒谏的结果,并不仅在于不曾接受进谏者所说的内容;因为进谏者所说的内容,纵如何切当,也不过指的是一件事情、两件事情而已。一件事情、两件事情,即使如何地坏,也不遽致于亡国,亡国乃在于拒谏的这一事实的本身。所以他说:“夫琛所谏四事者(贪残、奸猾、深刻、烦费),虽中当时之弊,犹不至于亡也;病在自以为是,而恶人之言。……以四海之大,百司之众,无一人能为朝廷直言,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这种看法,比一般人已深进了一层。

纳谏拒谏的影响

拒谏的本身何以必致亡国?寻绎钱氏之意,可以分两点说明:第一是“谠言不至于前,则所用者皆容悦谄谀之徒,无有为梁任事者”。“无有为梁任事”,以今语释之,即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切实负起自己所应负的责任。宰相也等于三等科员,大将军也等于副官差遣;大家在仰承鼻气之下,有如马戏班的动物表演,整个的政治机构完全瘫软,所以钱氏便断定“而梁之亡形成矣”。第二是“正人者,朝廷之元气也。无直言,则正人之气不伸,而夸毗体柔之徒,进而用事,虚美熏心,实祸闭塞”。这便完全变成了鬼混、鬼打架的世界。这种世界,“虽无侯景,亦不免于祸。何也?元气衰,则百病皆得而杀之,不必痈疽之能杀其身也”。所以纳谏与拒谏,不在于谏者所指陈的一二事情的得失是非,而在于由纳谏或拒谏的本身所形成的整个政治的本质。这才算说到了问题的核心,增加我们对历史进一步的了解。

自信太过,拒谏必力

但是,人君必须纳谏,拒谏必致亡国,凡是认上百字以上的中国人,都可以接触到这种道理。古今许多读书人,做官以后,常常匍匐于一人之下,恣睢于万人之上。并不是这类读书人没有明白这些起码的道理,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天下不是自己的,亡不亡,与自己无大关系;只好用上谄下傲的方法,固宠希荣,以便在天下未亡之前,好捞些油水,这也情有可原。至于梁武帝,则博通古今,并且做了皇帝,天下是他自己的,为什么连这种起码的道理也不懂吗?钱氏对于这一点也有十分扼要的分析。他说:“以武帝之聪明才略,岂不知为其身与国计?特以自信太过,视谏诤之言,皆浮而不切于务,徒足以损己之名,故拒之甚力也。庸讵知祸之一至于斯哉!”用现在的话说,梁武帝认为自己的经验比旁人多,对于事情的内容比旁人清楚,大家不听他皇帝的话,而偏偏要说东说西,说的又多言过其实,这当然是有意与他皇帝为难,有意丢皇帝的国家的丑。这简直是“家贼”,家贼比侯景还可恶,他自然会“拒之甚力”了。

仇恨舆论即仇恨社会

可怜的梁武帝,你把问题完全弄死了局。纳言受善是舜、禹,饰非拒谏是桀、纣;直言极谏是忠贞,阿谀逢迎是奸佞。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的定论,你怎么可以做得了翻案文章?并且如前所述,纳谏不仅在一二事情的是非,主要是培养政治人物的人格与责任心,转移政治风气,且以此来与社会通气,使朝廷能与社会站在一起,以得到政治的力量。因为皇帝自己不会变出什么力量,力量是要从社会来的。仇恨舆论(谏)的朝廷,实际就是仇恨社会。社会不可能与仇恨它的人合作,于是皇帝便会名符其实地成了“寡人”、“独夫”。“寡人”、“独夫”无不亡国之理。所以,钱氏在这篇文章的收尾处沉痛地说:“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纳谏始。”

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五日《自由人》第四四七期 9FqulwfgPWZcqOpP8USPc+ytNZJ10dupjvLXP7ajk96ujuSV76T/8BoLb0X4RS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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