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极权主义者,正和历史上许多暴君昏王一样,自己认为他正在完成某种伟大使命,认为某种伟大使命是全靠他自己的权力,因而他可以把自己的权力加以神化;但在除开他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看来,他不仅是在为人类制造悲剧,而且也是在为历史制造笑话。统一了区宇的秦始皇,权力欲迷住了他的心窍,一面想无限延长自己的生命,不惜殚精竭力地求神仙不死之药,结果反死在路上,尸体和臭鱼放在一起,拖回咸阳。一面要把权力传之子孙万世,不惜焚书坑儒,销毁天下的兵器,想形成只有他个人聪明而天下皆愚,只有他个人有权力而天下皆弱的局面,但结果不二世而天下亡在一个亭长手上。当他为了神化权力,巩固权力而作为一番的时候,他自己会觉得他的作为都有最高理论的根据,可以使人对他歌功颂德;并且把“功德”刻在石头上,要使后人相信他的佞臣为他所制造的历史。但在后世历史家的观照中,他的一切一切,只是尽其愚妄地为历史制造了许多笑话。
近代的极权主义者,究其极,只不过是秦始皇的再版。史达林是极权主义的大宗师。盖棺论定,他的能耐也不过是尽其愚妄地为历史制造笑话。这是对他们所作所为的正当评价。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逃不出笑话的范围,才可证明真理之成为真理而能得真理自身的保证。
史达林的权力核心,当然是他的特务系统。只有他最相信的人,才能当到特务系统的头子。可是当了十五年特务头子的贝利亚,据猜测,在史氏临死之前,已经是要置之其死地。而事实上,史氏的骨灰未寒,贝利亚已经由最忠实变而为最不忠实,由最红变而为最黑,黑到非把这一批人肃清处死不可,这算不算天下的大笑话?
六月十七日晚上,莫斯科要人们的观剧群中,未看到贝利亚,这真是细如牛毛的寻常小事。但举世因此而引起纷纷揣测,时经一旬,这种常情以外的揣测,居然猜中了。这算不算笑话中的笑话?
现在笑话又来了。笑话的资料出在他儿子的身上。史达林在世时,每逢五月和十一月的大检阅,及夏季的空军节,总是由他的儿子小史达林驾着一架轰炸机,“驾空”领导地表演一番。其意若曰:“空军是现代的中坚,空军在我儿子手中,我还怕什么?”其意又若曰:“我儿子虽然是无功升级,但他‘驾空表演’的雄姿,正不下于我的领导力的伟大。你们既服从我,难说就不服从我的儿子?”这种外强中干的变态心理,已经是一个笑话。但据八月廿五日路透社电,小史达林的“驾空表演”,随老史达林的完蛋而完蛋了。小史达林“驾空”的本领,原是以老史达林为转移。老史达林活着,小史达林便能“驾空”万丈;老史达林一死,小史达林便只好就地打滚了。你还能说这不是历史上的大笑话吗?
就我看,小史达林的笑话资料,还不过是在开始,热闹的恐怕在后面。第一,贝利亚和小史达林既系同居于最被老史达林亲信的地位,则平日彼此之间,免不了往还密切,于是贝利亚的笑话可能牵连到小史达林身上。第二,老史达林虽然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利害,重于儿子的利害,所以并不曾为小史达林作继承大统的全面安排;但作为一个极权主义者的儿子的小史达林,整年整月所看到的,都是在他父亲面前的奴颜婢膝之徒,便会于不知不觉中养成自己也随着父亲而同高同大。父亲死了,平日奴颜婢膝的马连可夫,一转眼踩在自己的头上,九五称尊,反要自己奴颜婢膝,这会使他无法忍受。他的心里想:“你们平时总说一切是属于史达林,为什么一切不可以属于史达林的儿子呢?”于是小史达林的存在,便成为马连可夫的莫大威胁,使马连可夫非向他开刀不可。观剧时缺少了贝利亚,共产党中便永远没有了贝利亚;驾空表演中缺少了小史达林,谁能保证共产党中便能留住小史达林呢?共产世界中,一切事情的演进,好像一个笨伯所编的传奇小说。你说传奇的故事不应该是这样连接的,但它偏偏是这样地连接下去。连接故事的方法,其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普通人的笑话,多是出于偶然;而极权主义者的笑话,稍加分析,便知其乃出于必然。所以看了普通人的笑话,使人感到轻松;而看了极权主义者的笑话,则于轻松之中,总不免为了人类,为了极权者的自身,多少感到有些悲哀和酸痛。
一九五三年九月五日《自由人》第二六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