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住在台湾中部的人,把赴台北称为“北上”,把赴台南、高雄,称为“南行”。对照大陆的空间,使用在大陆时所惯用的名词,实含有讽刺、悲哀的意味。我来台的岁月,已算相当长久了;对于台南市,则至今还在可望而不可即之中。因此,东海大学此次以团体名义,向台南、高雄有关的学校、工厂,取得联络,仿佛我们也是被招待出去旅行参观一样的。这对我来说,依然是带点新鲜的感觉来看,我所能看到的东西,因而发生若干连带的感想。
十一月廿三日下午一时出发,第一站是打扰成功大学。因为我在台中、台北所看到的“大学”,虚浮、混乱、委琐、自私,早把我看腻了;所以对于这一站,在我的心理上,早有些尴尬。到达后时间不早,参观的部分不多。但我发现,他们每一建筑里的安排,都是针对着某些问题,而赋予以解决的意义。就此,拿眼前的事情来说吧,过去成功大学曾为了校外打弹子而闹了一次乱子,现在弹子房便添设在学生中心。侨生多半来自亚热带,好动成性;现在侨生宿舍的后面,便是一个游泳池。图书馆里的线装书不算多,但年年在添置,而且每一部书经过整理,安置得有条不紊。食堂一百八十元一个月的伙食,学生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和阎校长谈起来,知道他根据许多想法在那里一步一步地推动前进,使人感到成功大学里面,是有一股生命力在跃动;比我经常所看到的大学,它确实是在进步之中。因此,我想,只要一个人诚心诚意地向好处努力,而又能离开政治中心稍微远一点,总能收到若干好的效果。这在目前,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成功大学因为得到了美援,年来增加了许多建筑物。阎校长和我们谈到建筑设计的经过,倒也非常有意思。成大是有建筑系的,设计的责任,当然落在建筑系的先生们身上。这些建筑系的先生们是要把自己所怀抱的“现代的”艺术理想,借此机会,充分发挥出来。今日自由中国的知识分子,见了“现代”两个字,脚便吓软了。可是成大此时有位美国顾问,却坚持经济适用的原则。但这位顾问不是学建筑的,不足以说服这批胸怀大志的专家,于是想方法从美国请来了一位建筑学者,才把“现代的艺术性”打一个折扣,让艺术要求与经济要求得到了调和,使问题得到了解决。我常常想,凡是学有根底的人,常常是从各种实际因素关连中,勾画出蓝图的主导方向。沾到一点皮毛的人,却常常只想在时间上抢“尖新”。这用在私人创作上,也原无不可。一切的艺术创造,都是先由匠心独运的尝试,而渐渐成熟,渐渐得到社会承认的。但在公共的建筑物或他人的建筑物上,来试验自己尚未成熟的尖新理想,而未经过使用者的研究、承诺,这便多少有点近于诈术了。至于结成团体,以“骂”的方式胁迫社会接受自己的尖新,那便是一种无赖。因为艺术家有创造的自由,社会则有欣赏、选择的自由。许多艺术家为了创造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宁愿孤独、穷苦,而不采用结伙胁迫的方式。这是艺术的高贵品格,透入到他的生命之中,使他不能不忍苦,以保证艺术的高贵性。
现在有许多人把台南市称为“古都”,并且有的商店或商品,居然拿“古都”两字作起店名或商标来了。我一看到,总禁不住身上起栗。南宋有位诗人写了“熏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两句诗,吐出了他无穷的感慨。但把杭州当作汴州,还多少有点谱。我们是一个中国人,却把台南市称为“古都”,这未免太没有谱了。我恳切希望,台南市只是台南市吧,从意识上要把台南市装扮成“古都”的角色,这真滑稽到了残酷的程度。
虽说如此,全台湾恐怕也只有台南市才有些古迹。我不愿承认这里是“古都”,但我决不抹煞这些古迹的意义。于是孔庙、赤崁楼、安平古堡,都匆匆地巡礼一番了。听说在中、日战争期间,一位日本人的台南市长,冒着当时日本军人的非议,对台南市的孔庙,倍加修理护持,所以在今日看起来,依然完整洁净。台湾的孔庙,在台北的系私人(辜姓)所有,我没有去看过;新竹市的,已经拆掉;彰化的,经革命者涂满了革命的标语。台中市第一任非党籍的民选市长杨基先,花了七十万台币,买一吴姓巨宅,准备改作孔庙;后来的三届党籍市长,再无人对此事问津了。说孔子的思想对人类没有影响,而台湾的孔庙,却多建筑修葺于日治之时。说他尚有影响,在今日却沾不上一点膏泽的余惠。原因很简单,现在是西化的时代;西化得红色满天飞,西化得太保匝地滚。
赤崁楼、安平古堡,原来似乎有点布置,但布置时已没有“古”的气息。而在现代市政管理之下,杂乱残破,和日本人保管“文化财”的情形,在我心目中成一非常严酷的对照。因此,我又联想到,台湾这些年来,在美援之下,出现了许多新建筑物。但对各种旧建筑物,却很少做过保护的工作。譬如一进台南市公园的凋敝,立刻使人感到这即是所谓满目荒凉。一栋国民小学,不知何年何月掉了几片墙板,谁也无法断定将于何年何月把它修复。贫民与破落户,应当有种分别:贫民是干脆没有,破落户是有了,却没有能力保持。崭新的建筑,怎样也敌不过触目皆是破落户所给予的凄凉印象。假定这是说明新旧事物的更替,那倒是大家所希望的。但是,民族真正的生命力,既会表现为开创,同时也会表现为持续。开创与持续,在本质上是一而非二的。没有持续力的民族,其新的开创,可能只是由经济上打吗啡针而来。靠打吗啡针维持活力的人,这不是证明他生命力的加强,而是证明他生命力快要枯竭。我又急切希望,美援之对于我们,并不是打吗啡针的意义。
到高雄,主要是参观几家工厂。铝厂、石油厂,是国营;水泥厂,是由国营改为民营。这三个厂,在规模上,在设备上,在组织上,都够得上称为现代化。台湾在实行土地政策后,出现了四大民营公司,其中的水泥公司,是获利较丰的一个;其余的,一直到现在,似乎还说不上站稳脚。谁能相信每一个人非用不可的肥皂、毛巾、卫生纸之类,经过十六七年技术上的突飞猛进,在今日的台湾,却还赶不上离开上海时的水准呢?经营企业,要有“企业精神”。所谓“企业精神”,是一切决定于技术要求的精神,是一切服从于“经济原则”(效率)的精神。企业精神,是铁面无私,一毫不苟的;是以货真价实去作合理竞争,并甘受优胜劣败的淘汰的精神。一个建设性的政府,主要是从各方面来助长这种精神,而决不从各方面来加以阻扰。我个人的看法,今后台湾工业的前途,不是决定于美援,而是决定于这种精神的成长。
我平日从刚进公营工厂去作高一的大学毕业生口中,听到了许多公营工厂中的问题。但是,这次我们所参观的公营工厂,却要算工作已经走上了轨道的工厂。假定它们也有问题的话,则多是存在于工厂以外的问题。近代经济发展的基本动力是利润,更进一步则是利润的合理分配。公营企业的最大问题,便在于缺乏这种利润的刺激。然则台湾的公营事业,到底走哪一条路呢?就我这种外行人来看,在增加效率、减少浪费中,去提高员工的待遇,这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在负责经营者心目中的合理,未必能得到主管部的支持。主管部的支持,到了上级机关的科员、组员手上,又可能完全加以否决。这种上级事务官否定政务官的决策,并以官僚的心理、作风,去衡量生产技术、经济经营的问题,大概不算十分妥当吧!
不过,走进这些有规模的工厂以后,我所得的最深印象,还是对我的教育上的意义。凡是用头脑的人,他所担负的第一课题,是要了解自己的生存的“现代”。一切的研究,一切的思考,有形无形中,都是以自己所了解的“现代”作基础。而事实上,我也是不断地从书本上做些了解现代的工作。不过,把现代移向书本上,这已经是事实的观念化。观念与事实之间,总不免有些距离。所以我前年在日本,每进一次大百货商店,总觉得好像得到了从书本上无法得到的东西。但我当时最大的忽略,是不曾想办法参观他们现代化的工厂。现代化的工厂,才能直接呈现出“现代”。现代的性格,是由工厂到商店,由商店到农村,走着递减的法式;即是农村中所看到的现代,已经是现代的末梢了。当我一走进铝厂时,顿时感到,由高热、高速度的机械所展开的组织活动,它正在征服一切,改变一切,使被征服、被改变的东西,不能有丝毫反抗或徘徊,这才完全是一种机械的、力的世界。人在这种机械的、力的世界面前,一方面是非常渺小,同时,因为不断生活于这种暴烈气氛之中,要便是被这种暴烈气氛完全压服,而彻底成为机械的奴隶;要便是受这种暴烈气氛的感染,使自己的性格也暴烈化,并可能进一步而要求以同样暴烈的手段去改变他周围的社会。
这种情形,在精制工业制造中,可能有些改变。譬如炼油厂的指挥中心,便把各种巨力的活动,化为一种图表式的反应与指挥的系统,这便使人感到轻松得多了,而炼油厂还不能算是精制工业。但在这种比较轻松的气氛中,它更是极端的组织化、集中化、高速度化。随工业势力的扩大,而把人们的生活,一步一步地都纳入于上述的三“化”之中,于是越是现代化的社会,便是生活得越忙的社会,忙到人好像是随着轮带转的机器一样。正因为这样,所以自由的呼声、人文的憧憬,又从这种社会的底流中发了出来,感到“现代”反成为人类精神的枷锁。此一矛盾的解决,我简单的想法是,从各种活动集中到工厂,这是人文精神走向机械主义,将工厂的生产品流入于各个消费者手中,应当是机械主义让位给人文精神。以机械主义去生产,以人文精神来支配,来享受,或许是今后可走的一条道路。但许多人却要把生活的一切、人生的一切,逼向机械主义上面去,我想是大可不必了。
从工厂走到大贝湖,我们的情绪真的轻松了,把在工厂中努着的嘴、睁着的眼睛,都换成了笑容笑语。大贝湖的风光,可能在日月潭之上。一个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上一两天,大概可以减少许多时代的病症。因此,我希望这里能出现像我们这种人也能住得起的旅馆。日本的小旅馆,是洁净、幽闲、亲切,使客人走进去,好像能获得一种安全感。假使台湾现有的普通旅社,也能采用这种经营方式,使一般人观光的威胁能够解除,则观光的事业也自然会进步的。
十一月廿七夜
一九六三年一月四日、五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