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心理正常的人,决不会希望核子大战。只要是常识丰富的人,决不会相信靠两方面的核子武器竞赛而可以阻止核子大战。
在杜勒斯的时代,美国不断地运用战争边缘政策。但经杜勒斯偶尔说破,便一时舆论哗然,群起反对,因为那是在玩火,而玩火终会是自焚的。杜勒斯死后,太空竞赛的优势转到苏联手上,举世惶惶又来应付苏联的战争边缘政策了。从战争的边缘走进战争的中心,只是手脚稍稍滑进一步的事情。而全世界人类的命运,便掌握在这手脚稍稍滑进一步之间。
在上述情势之下,举世的政治家忙于拟策略,举世的军事家忙于作计划,举世的科学家忙于造武器。假定在三者之外,还有所谓思想家,亦即广义的哲学家,到底有没有一分任务可以分担呢?说到这里,大家便可以想到英哲罗素所领导的请愿。假定思想家的任务便是请愿,思想家便未免太可怜了。同时,从报上来看,罗素积极性的意见,似乎是要英国完全放弃核子军备,美国则在与苏联未达成裁军协议以前,依然会保持核子军备。其用意揭穿了说,是希望平时英国倚赖美国的核子力量以保持自己的利益,万一打了起来,则让保有核子武器的国家,美、苏互相毁灭,而英国则藏在夹缝中间,幸免池鱼之祸。假定思想家的用心便是如此,这未免太阴狠自私了。除罗素所表现的以外,思想家在目前局势之下,便毫无其他可尽的任务吗?
当代科学史的权威萨顿,在其大著《古代中世科学文化史》的序章中指出:希腊文明的失败,不是缺少了知性,而系缺少了人格、道德。欧洲中世纪的停滞不前,是只强调了神的仁爱,而缺少了对现世的知识的活动。因此,他的结论是“没有仁爱的知识,和没有知识的仁爱,是同样无价值,是同样危险的”。
若把萨顿的话,应用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上,可以说中国文化的缺陷是强调了仁爱而忽视了(不是反对)知识;近二百年来,却连传统中的仁爱精神也失掉了。西方文化,则成就了知识,而忽视了仁爱。因为西方文化实际上已成为世界文化,所以整个世界的文化危机,便暴露在有知识而无仁爱之上。
知识成就科学,科学的自身是没有态度的。科学对人类的造福或贻祸,不是决定于科学,而是决定于人们所给予于科学发展、运用的方向。今日科学成果的核子武器,据说,可以在三十分钟内毁灭人类,实际则是当前人类的意志,要在三十分钟内毁灭自己。此之谓“自作孽,不可活”。如何从自作孽的人类中拯救起人类,使科学的方向,不向杀人方面发展,而向造福人群方面发展,这才是当前思想家的真正任务。而此任务的实行,是要在西方文化中,建立仁爱精神在文化中的主导地位。
西方了解道德的价值,而体认得最深切的,无过于康德。但康德虽强调动机中“善意”的重要性,但他还没有扣紧仁爱方面来作为道德的内容。“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这是无间于古今中外,而可当下加以证验的。但康德必须用二律背反的方法,费这大的思辨力量,以证明道德理性的存在。这是说明西方文化的习性,不把人当下可以证验的道德事实加以承认而肯定其价值;却必须通过理智思辨的形式,以建立与事实有距离的概念,在概念上去辩论有无是非。于是每一个人所具有的仁爱之心,不能在学术文化上取得其应有之价值地位,而退贬于无足轻重之列,致使人性中最宝贵的这一部分,被抑压泯没,不复在人生社会中发生应有的作用。
当代的思想家们,对人生问题,我希望不必再玩弄什么概念的把戏,而只抓住人心当下一念所自然呈显出来的不忍人之心,亦即是仁爱之心,确定其为人生根本价值之所在,并承认这是一切价值之价值。顺着此仁爱之心的自身所具有的无限延展性,加以扩充,而不加以阻塞,则在每一个人的精神里面,都涵融着整个的人类,而与之休戚相关,科学便自然会向造福人群方面发展,而不会向杀人方面发展了。
但面对两大阵营的生死斗争,而欲在精神中求解决之道,是否有点像执《孝经》以御黄巾,过于迂阔可笑呢?诚然,仁爱并不能发生谈判的效果。但自由世界之内,存在有多少为仁爱之心所不容的问题?思想家们,应当先提倡以仁爱精神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化不平等为平等,化对立为融和,则自由世界的本身,将由此道德力量而加强了现实的力量。铁幕内部依然是人,依然有不忍人之心。铁幕外的不忍人之心,汇成洪流,以与铁幕内部的不忍人之心相呼应,则核子威吓的形势,或可慢慢软化下来,为人类另开辟一崭新的局面。最低限度,比静坐请愿,总会更有意义。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六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