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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鬼

卜少夫兄忙完了阳明山会谈后,又记起来信向我要文章,并出一道题目是“马谡与廖化”,这是《三国志》或《三国演义》上的出典。我不是专门研究《三国演义》的,对少夫所出的考题,只好交白卷。记得王渔洋题蒲留仙《聊斋志异》的诗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想因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哭时”(因手头只有手抄本的《聊斋志异》,而《渔洋精华录》中,对此诗又未加收录,没有这首诗,单凭记忆,文句恐有错误),在回忆中,觉得这首诗很有点意思。不过我现在的“话鬼”,并非出于东施效颦,而系我过去在分尸案一文中,提到少年时曾看见过鬼,于是有的朋友当面问,有的朋友写信来问:“你真看见过鬼吗?”其中有些朋友是不曾相识的。我的答复都是“真的看见过,让我有机会写了出来”。现在便借《新天》一角之地,向许多朋友了此宿诺。

“见鬼”的故事太短了,让我先从“梦鬼”的事说起吧。离我家一里多路远,有两条小河相会,乡下人便称它为“乂河”。乂河原有两家铺屋,后来都歇业了,离两家铺屋不远,靠在一个坟山的旁边,有个独立房屋,一共有七间房子,这在乡下,算是相当大的。因为生计困难和人口不兴盛的原因,被我忘记了姓名的房主,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便成为没有人住的空屋,我父亲就利用它作私塾之用。我没有进县城的高小以前,固然有两三年在这里读书,即在我进了高小乃至进了武昌的第一师范以后,寒暑假也多半呆在这里。这是和我的童年少年结缘最久的一个房屋,后来我们把它称为“学屋”。我要说的故事,主要是以此为中心的。

从我家向左手的青龙嘴走去,绕过这一个山坡,便是一个山凹,我们称之为“大凹”,这是到学屋去必经之路。大凹的山道上首,有一座从来没看见有人祭扫过的相当大的古坟,早晚从那里走过时,多半是低头急走,总有些胆怯。有一天,正是快要黄昏的时候,我从学屋回家,走经大凹,看到古坟前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大约三四十岁,一个只有十四五岁,想来是相依的母女。穿着明朝的衣服,静寂寂地凝眺着我。我停下脚,走上几步,彼此攀谈起来,中年妇人说了她的乡里籍贯和她丈夫的姓名,及全家殉难于此的故事,她清丽阴沉的脸上,不时淌下眼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只静静地在旁呆坐着,不出一语。接着,她两人送我回家,送到青龙嘴上坐下来,又叮咛了一番,似乎是希望我能为她们改葬。我快走进大门时,回头去看,她两人还是神情凄楚地站着望我。做这个梦时,大概我有十三四岁。醒来后,幼稚的心灵,感到十分的惆怅。一直继续许多年,对此梦印象的明确,故事条理的清楚,还时时从脑筋中涌起,使我宁信为真,不愿说它是梦。过了三十岁以后,渐渐地模糊起来,今日偶加回忆,却只能重现两人凄清的影子,和我当时惆怅的感情,再记不起她所说的旧事的内容了。在我们村子附近,有一个村子称为“金家冲”,现在住的人们是姓陈,但陈姓祖宗的牌位后面,却供的是金姓的祖家牌位。另有一个村子,称为“杀二万”。古老的传说,或者是元末明初,或者是明末清初,有姓金的在金家冲起义,在杀二万战死,因为当时被杀了两万人,所以便称为杀二万。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同朋友们不知为什么在杀二万的山上玩,偶然发现一块岩石上刻着“金将军死难处”六个字,再找,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一块岩石上刻着“金小姐死难处”六个字。两个岩石大部分都埋没在土里面,字形约有两寸大小,刻得深而形体整齐,似为仓卒间刻成。当时我们没有历史知识去稍加发掘,看有没有其他遗物,或年月的记载。但这一点,却可以证明故老相传的故事,是有其真实的来历,而我们附近,是曾经过一次大劫难的。可惜地方史乘缺略,今日无从查考。然则我的梦,如何能一定判断它是幻呢?但即使是真的,连自己将来葬身何处,尚不可知,又如何能为她母女二人践改葬之约?

大概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已上了武昌第一师范,过了元宵,我还在乂河学屋里温习功课。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在学屋吃晚饭,吃完晚饭后,在右首一间长套房里,和我父亲隔着条桌对坐谈天,我便站在条桌的头边静听。这间长套房,中间摆着四五个条桌,成一直线形。靠右手向外有两个窗子,每一个窗子下面放一张方桌。靠左首,又是两间较小的套房。隔着谈天的条桌是这一排条桌的第一张,条桌头边点一盏油灯,我在油灯的背面,灯光射向一排条桌的另一端,并照到另一端的窗下的方桌。我正站着听父亲和客人闲聊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上一紧,看见方桌底下,有一个小孩,好像是在地下捡字纸。我心里想:“真正有鬼呀!”集中精神地去看,但舌根好像有点发僵,不能出声。黑影子在桌子下大概活动了分把钟,突然向上一掠,没有了,我的舌根也恢复了原状。过了一下,父亲要我到堂屋另一边的套房去读书,我说:“我害怕,一个人不敢过去。”“怕什么呢?”父亲很惊奇地问。“我刚才看见那一张桌子底下,有一个小孩子捡字纸,一下子,又不见了。”“你为什么不喊?”“我当时舌头僵了,喊不出来。”“胡说,是你自己的眼睛放花。”客人补充说:“可能是狗子。”于是拿起灯来四处照了一番,没有看到狗。父亲便坚持眼睛放花的理论,送我到对面去读书了。

一张方桌规定坐两个学生。那张方桌坐的一个姓樊,名字已经记不清楚,另一个姓陈,名字叫做春生,头上蓄着半月形的头发。第二天,陈春生没有来,说是病了,我听说,心下一冷。过了两天,陈春生死了。因为有这样的巧合,我便一直相信是见过鬼。

十七八岁的时候,乡下还在过年,邻村的夜晚唱花鼓戏度岁,父亲是不准我们去看的。哥哥偷偷去看,半夜回来,不敢从大门进,小声把我叫醒,从我睡觉的后房进来。我为他打开后门,让他溜走后,翻上床去再睡。不一会儿,突然后门哗啦的一声响,我心里着急想:“怎么忘记闩上门让狗进来了呢?”接着便是一阵女人木跟底鞋的走路声音,笃笃的,一步一步向我的床面前走。我心想:“这才糟了。”赶快把身子侧着睡,把两膝弯起,双手握拳,拱卫在胸前,作迎敌准备,但紧紧闭起眼睛,生怕看见了什么,吓坏了。说时迟,那时快,木跟底鞋的声音走到床前了,仿佛有一阵风掠过,便从我脚上一直向身子的上部压下来,快压到胸口时,我便两拳奋平生之力,向上猛突,身子随着坐起,寒毛简直根根竖起,汗水也流了出来。此后更不见动静。大概经过了两三点钟,我疲倦极了,要睡又不敢睡。突然,又仿佛一阵风掠过,笃笃的木跟底鞋的声音,奔向后门去,哗啦一声后,便寂静下来,恰巧开始了叫晓的鸡声,我迅速躺下睡着了。大天亮跳起来去看后门,却是闩得好好的。这似乎是听到了鬼。

看见鬼,听到鬼,都是非常讨厌的事。但年轻时一共两次梦见的鬼,却似看过了两次感人极深的电影,形成了我少年时代艺术生活的宝贵的一页。二十岁以后,再没有见过鬼,听过鬼,连梦也没有梦过。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灵性汩没得太多,因而与灵界完全隔绝了。也或许是鬼的世界,已经与人的世界合了家,所见、所听的都是鬼,反而不觉其为鬼,更用不上形之梦寐了。(九月九日寄)

一九六一年九月廿三日《新闻天地》 QE61sNbpGW7dPwH3EqLjbTxy/jXZgYDPLyuLpEqPaKqFm4nflrbc/YUa7mYuYyvg



当前思想家的任务

只要是心理正常的人,决不会希望核子大战。只要是常识丰富的人,决不会相信靠两方面的核子武器竞赛而可以阻止核子大战。

在杜勒斯的时代,美国不断地运用战争边缘政策。但经杜勒斯偶尔说破,便一时舆论哗然,群起反对,因为那是在玩火,而玩火终会是自焚的。杜勒斯死后,太空竞赛的优势转到苏联手上,举世惶惶又来应付苏联的战争边缘政策了。从战争的边缘走进战争的中心,只是手脚稍稍滑进一步的事情。而全世界人类的命运,便掌握在这手脚稍稍滑进一步之间。

在上述情势之下,举世的政治家忙于拟策略,举世的军事家忙于作计划,举世的科学家忙于造武器。假定在三者之外,还有所谓思想家,亦即广义的哲学家,到底有没有一分任务可以分担呢?说到这里,大家便可以想到英哲罗素所领导的请愿。假定思想家的任务便是请愿,思想家便未免太可怜了。同时,从报上来看,罗素积极性的意见,似乎是要英国完全放弃核子军备,美国则在与苏联未达成裁军协议以前,依然会保持核子军备。其用意揭穿了说,是希望平时英国倚赖美国的核子力量以保持自己的利益,万一打了起来,则让保有核子武器的国家,美、苏互相毁灭,而英国则藏在夹缝中间,幸免池鱼之祸。假定思想家的用心便是如此,这未免太阴狠自私了。除罗素所表现的以外,思想家在目前局势之下,便毫无其他可尽的任务吗?

当代科学史的权威萨顿,在其大著《古代中世科学文化史》的序章中指出:希腊文明的失败,不是缺少了知性,而系缺少了人格、道德。欧洲中世纪的停滞不前,是只强调了神的仁爱,而缺少了对现世的知识的活动。因此,他的结论是“没有仁爱的知识,和没有知识的仁爱,是同样无价值,是同样危险的”。

若把萨顿的话,应用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上,可以说中国文化的缺陷是强调了仁爱而忽视了(不是反对)知识;近二百年来,却连传统中的仁爱精神也失掉了。西方文化,则成就了知识,而忽视了仁爱。因为西方文化实际上已成为世界文化,所以整个世界的文化危机,便暴露在有知识而无仁爱之上。

知识成就科学,科学的自身是没有态度的。科学对人类的造福或贻祸,不是决定于科学,而是决定于人们所给予于科学发展、运用的方向。今日科学成果的核子武器,据说,可以在三十分钟内毁灭人类,实际则是当前人类的意志,要在三十分钟内毁灭自己。此之谓“自作孽,不可活”。如何从自作孽的人类中拯救起人类,使科学的方向,不向杀人方面发展,而向造福人群方面发展,这才是当前思想家的真正任务。而此任务的实行,是要在西方文化中,建立仁爱精神在文化中的主导地位。

西方了解道德的价值,而体认得最深切的,无过于康德。但康德虽强调动机中“善意”的重要性,但他还没有扣紧仁爱方面来作为道德的内容。“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这是无间于古今中外,而可当下加以证验的。但康德必须用二律背反的方法,费这大的思辨力量,以证明道德理性的存在。这是说明西方文化的习性,不把人当下可以证验的道德事实加以承认而肯定其价值;却必须通过理智思辨的形式,以建立与事实有距离的概念,在概念上去辩论有无是非。于是每一个人所具有的仁爱之心,不能在学术文化上取得其应有之价值地位,而退贬于无足轻重之列,致使人性中最宝贵的这一部分,被抑压泯没,不复在人生社会中发生应有的作用。

当代的思想家们,对人生问题,我希望不必再玩弄什么概念的把戏,而只抓住人心当下一念所自然呈显出来的不忍人之心,亦即是仁爱之心,确定其为人生根本价值之所在,并承认这是一切价值之价值。顺着此仁爱之心的自身所具有的无限延展性,加以扩充,而不加以阻塞,则在每一个人的精神里面,都涵融着整个的人类,而与之休戚相关,科学便自然会向造福人群方面发展,而不会向杀人方面发展了。

但面对两大阵营的生死斗争,而欲在精神中求解决之道,是否有点像执《孝经》以御黄巾,过于迂阔可笑呢?诚然,仁爱并不能发生谈判的效果。但自由世界之内,存在有多少为仁爱之心所不容的问题?思想家们,应当先提倡以仁爱精神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化不平等为平等,化对立为融和,则自由世界的本身,将由此道德力量而加强了现实的力量。铁幕内部依然是人,依然有不忍人之心。铁幕外的不忍人之心,汇成洪流,以与铁幕内部的不忍人之心相呼应,则核子威吓的形势,或可慢慢软化下来,为人类另开辟一崭新的局面。最低限度,比静坐请愿,总会更有意义。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六日《华侨日报》 QE61sNbpGW7dPwH3EqLjbTxy/jXZgYDPLyuLpEqPaKqFm4nflrbc/YUa7mYuYyvg



有关《秦始皇》的剧本

编者先生:

我对于影剧全系外行,然对日人之演中国史剧,则主张极力加以鼓励。盖由此而多少可有助于世人对吾民族之注意也。对历史剧本之编定,鄙意应根据两大原则:第一,大轮廓、大纲领,须是历史的;穿插于轮廓、纲领之间的细节,则不妨戏剧化。第二,出现之历史人物,须大体与史实相符,但其中之虚构人物,则尽量戏剧化。就我的观点看,日人所编的《秦始皇》剧本,就是戏剧化太过,历史性不足,不算理想的历史剧本。不过日前贵报电影版内所刊出的我方向日方所提出的四点意见,真有令人莫测高深之感。提出的第一点意见是“秦始皇是西方游牧民族,骠悍而残暴”。按:秦先世虽窜处西戎,但其本身并非西戎;当时西戎亦未必同于北方之游牧民族。秦所居者为周室旧壤,早以农耕为生。故商鞅变法,即以“耕战”结合,形成生产与战斗之统一体,此乃其所以能富强之本,何尝有西北游牧民族之事实乎?孙卿当日与临武君议兵于赵孝王前,荀卿对秦军事之叙述谓“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而所谓秦之锐士是“其生民也阸,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人人皆民,故众。与耕相结合,故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以上见《荀子》卷十五《议兵》篇)。这是当时军事情形最可靠的材料,在何处有游牧民族之铁骑纵横痕迹乎?且以戏剧之意识而论,外族征服华族,乃并不光荣之事实。今无故将秦人虚构为西北之游牧民族,则是秦之统一中国,乃外族之征服中国。此种虚构,其所以自己诬蔑自己历史者,为稍有良心者之所不忍出。果如此,则是当日凡游仕于秦者,将皆为北走胡、南走越之汉奸也。如此虚构,果系何居心乎?

提出第二点为“秦始皇收天下兵器,只收去铜器,铁器则未收去;故后来民间用铁制兵器打败了官方的铜制兵器”。此点尤为荒谬。由近年中国古代铜利器之发现,及地下之发掘,中国铁器之使用、流行,较之过去一般人的看法,提早很多,这里不去说它。《禹贡》九州中,只有梁州贡有铁及镂(《孔传》,钢铁),这正在秦国领土之内。在一部《诗经》中,只有《秦风》中出现,这与铁有关之两事:一是“铁驷”(铁色马);必先有铁,而后人会以铁的颜色命马之名。另一是“虎镂膺”,郑笺之镂为“镂刻金锦”,但镂依然是钢铁。在铁的使用材料上,《秦风》与《禹贡》不谋而合。由此我们不难断定,秦虽然不是最先使用铁的地方(西周初年已开始使用;据《左传》,晋也使用到铁),但它确实是很早便用铁器的重要地方之一。因此,日人关野雄在《中国初期铁器文化之一考察》一文中,认为秦之所以能统一六国,是因为它首先大量使用铁兵器。此种说法,虽未免夸张,但秦之使用铁兵器,决不在其他各国之后,则可以断言。何以必须完全违反历史事实,而虚构出当时民间以铁兵器打败秦官方使用铜兵器事实乎?且在戏剧之意识方面而论,铁兵器利于铜兵器。虚构出民间铁兵器打败秦之铜兵器,这实在是一种“唯武器论”。在贾谊《过秦论》中述陈涉起兵情形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又谓“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此乃是在暴政下人民起义之实际情形,电影上何以不可反映此种实际情形而须虚构一军事之唯武论?此岂仅违反历史事实,实亦抹煞人民起义之意义。站在唯武器论之立场上,吾人果有何希望乎?其他数点,不值多费笔墨。

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征信新闻报》 QE61sNbpGW7dPwH3EqLjbTxy/jXZgYDPLyuLpEqPaKqFm4nflrbc/YUa7mYuYy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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