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成败,主要决定于政治的目的、方向;但实行中的效率,却常常关系于政治运用上的技巧。当然,这种技巧,最后总是为政治的目的、方向所制约的;不过这里却只从运用的技巧上着眼。
世人每好以政治艺术来表明某种运用成功的技巧。但艺术之与魔术,常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是负实际政治责任的人,便容易以自己所玩弄的政治魔术,沾沾自喜地当作自己的政治艺术;许多政治中的悲剧,多是由此而来。所以于二者之间,应该知所辨别。
艺术和魔术,都是为了化除政治运行中的障碍。但化除障碍是为了达到大多数人所共同要求的目的,这便是一种艺术。化除障碍以保障极少数人的特殊权益,这便会自然而然地流为魔术。从结果看,大众对于艺术品,认为是真的,所以也是有效的。而对于魔术,最后总会知道是受了骗,因而可能引起更大报复的心理。
像上面那种抽象的说法,或者还不易为人所了解。我便提出法国大革命前夕开三级会议的情形来作一例证。因为到现在为止,历史才是人类了解自己的最重要方法。
法国当路易十六时代,启蒙运动已经收到相当的效果,许多知识分子不再能安于现状,而政治上却败象丛生,上下交困。不扩大政治的基础,获得人民的拥护,便不能继续支持下去。一七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宰相芮克便说:“我要以一份大年礼送给法国。”即是要决定召集立法议会。议会代表分为三级:一级产生自贵族,二级产生自僧侣,三级产生自平民。这一消息传播后,赢得了法国各阶层的欢欣鼓舞,为了新的希望,有的人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二级中的特权阶级,当然不赞成这一套。在他们看,如要开,每级的代表人数,也应当相等,即是想从代表名额分配上来支配此一议会,使其成为贵族、僧侣的会议。结果大势所趋,还是第三级的人数,比第一、二级的加倍。
由三级所组成的会议,各代表间的意见当然有许多不同。但除了整天在宫廷里打滚,和王后混在一起的极少数卑劣横蛮的贵幸以外,对下列几点要求却是大致相同的:(一)设立成为决策而不是为了“护航”的代议院;(二)成立名符其实的宪法;(三)担保个人自由;(四)司法彻底独立,不许国王以命令去干涉审判;(五)纳税义务平等。这说明法国当时并不是没有大团结之道;并且当时大家所要求的,是改良而不是革命。
路易十六,在当时依然是人民的偶像;人民以为召开会议,改良政治,是出于他的诚意。在一七八九年五月四日举行宗教仪式之际,主教拉非耳在讲道中,批评了宫廷一顿,批评是改良的起点,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王后当场听见这种批评,咬了一次牙。但路易十六却睡着了没有听见;他醒来后神情表现得很高兴,笑容满面,似乎很以主教所说的话为然。代表们看到他这种高兴的样子,大家也高兴起来,以为他知道了民间的疾苦和自己政治上的不德,而有意与大家从头再来。对于会议的前途,浮出许多乐观的幻想。这是说明路易十六在睡梦中来了一次真正政治的艺术,收效甚宏。假定他醒了以后,也能了解政治艺术,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照着这一方向表演下去,那法国的历史就会完全改写的。但这对于恣睢成性、权力熏心的统治者,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一上场所表演的,都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反艺术的愚蠢勾当。但他和他的贵幸们,却自以为在表演天才艺术。
会议的主力当然是平民代表。但路易十六把贵族和高级僧侣的代表,当作自己的心腹干部,而视平民代表为眼中钉。首先在礼貌上给以差别待遇,他想用这种方法来抹煞平民代表的重要性。他在书房中很隆重地接见贵族与僧侣,而把平民代表挤在一个栅栏中间,让他们等候三点钟之久,才一个一个地走到他面前行一个礼后,即向右转弯而出,并不发一言。会议时,贵族、僧侣的代表从大门走进,而平民代表却只能走后边的小门。路易十六,生怕平民代表们误会他是和大多数的人们站在一起,等到五月五日正式开会,他来一篇很长的演说词,念的人,念得声音爽朗,内容只是表明他虽然召开会议,但是应当议些什么,都归他作主;代表们应当受他的约束,他决不可受代表们的约束;否则和王权大法相抵触的。但有一点必须做到,即是大家多多地向国库捐输。
许多代表听了以后,感到是受了骗,甚至更有人说:“我们从此就开仗了。”但代表中的宫廷、贵族和大僧侣,却心花怒放,因为这样保证了“吾王与吾王的奴婢们的共同利益”。他们认为代表的任务只在于喊国王和王后的万岁,为国王和贵幸们捧场而已。
主张召开这一会议的宰相芮克,本来认为既是正式会议,代表们应当在一起开会,实行以人数多少为标准的表决办法。但路易十六与其宫廷贵幸,却坚决主张分级开会。后来史家分析他为什么非坚持这一点不可呢?第一,他觉得政治问题,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性质;分级开会,便可使大家不能真正涉及政治问题;最低限度,也只能涉及若干枝节,而决不能触及他的疮疤。第二,他觉得第一二级代表中多半是他的干部,而第三级代表,则不过是暂时与以敷衍的卑微的客人。万一有不识相的客人,决议了什么政治改良方案,便可以由干部代表的决议加以抵消。用“干部会议”抵消“客人会议”,他觉得这是政治上莫大的艺术运用。
但第三级代表却坚持非统一审查代表资格,非统一开会不可。这中间经过了许多曲折,情势天天演变。在某一时机,路易十六只要作某种让步,即可解决问题,但他却坚持不让;等到坚持不下去而作某种让步时,却又情势已变,原来的让步,不复能解决问题了。到了六月十三日,第二级的僧侣代表中有三人与平民代表合流;接着有更多的僧侣乃至第一级中较为开明的贵族,也纷纷和平民代表站在一起;越六月十九日,统一的“国民议会”,已经得到了确定的胜利。
少数的宫廷贵幸们着急起来了,六月十八的那一天,决定要用很严厉的办法,通过御前会议,拆散“国民议会”,以保护贵幸和僧侣。
这中间,还玩了几点小花样。例如以修理房屋为理由,把平民代表们原来用作议场的消闲宫,关闭了起来,于是代表们只好把会场搬到球场去。结果,路易十六的亲幸达多亚伯爵却吩咐下来,明天要打球,要大家赶快让开。后来这位伯爵对于自己这一手,感到非常得意,觉得玩得太艺术了!
六月二十四日,御前会议开了。路易十六显得有点忧愁;而上述的达多亚伯爵却十分得意,因为他在路易十六前又露了一手大大的谋略。路易十六以颤抖而粗暴的声音,向代表们训话;主要是说三级代表,非分组开会不可。同时,贵族与大僧侣的特殊利益,必须特别尊重、保护。
写法国革命史的人对于这次御前会议说:“自从波旁朝第一代的君主,一直到最末的君主,都是始终反对封建制度的。只有路易十六,此时却同贵族们拉在一起,自然只有与贵族同归于尽的。”
事情发展至此,历史的命运大概已经决定了。以后,路易十六为了挽回颓势,认为主张召开会议的宰相芮克不够忠实,而将其免职,这便更引起人民的愤怒。尔后,又一度装作俯顺舆情的样子,使许多人在最后对他又浮出一点幻想;但终于一转瞬又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再以后的结果,是举世皆知,不消叙述的。
路易十六的命运,完全是自己一路的政治魔术所造成的。但在他自己,或者以为这便是政治艺术;而对自己的命运,提出可以使自己安心的其他解说。顺应大势走的是艺术,伪装顺应大势,而实际只是为了满足少数人权力之私的是魔术;在曲折中诚心诚意去做的是艺术,在油腔滑调中两重人格的是魔术。中国文化中,特别重视一个“诚”字,即是告诉人,只能学艺术而不可玩魔术。魔术有时也能收到短暂的效果,但一经拆穿后,再大的魔术师也就束手无策了。我十几岁住师范学校的时候,在某纪念节目,同学们表演魔术,分明是一只空箱子,却拿了许多东西出来,我真觉得非常稀罕。第二天找到那只魔术箱子看看,原来是活动的夹底,于是自己觉得太容易受骗了,以后对于任何中西魔术,皆无兴趣。所以中外只有亘古常新的艺术品,决无革命富贵的魔术师。
在今天,最大的政治魔术师是共产党。它真有这一套行头,也真有这一套本领,但也慢慢被世人拆穿了。共产党以外的任何政治魔术,对于共产党而言,真是小巫见大巫,简直不足齿数。因此,在今日自由世界中,自己对自己演铁公鸡的英雄好汉,或者自己对自己演无中变有的魔术大师,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只能证明这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大家勉力于艺术习作吧!因为世人要看的是艺术而不是魔术。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六日《自由报》第一五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