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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文买画记
——《故宫名画三百种》印行的感念

两年以前,听说有些先生们受了某种刺激,想把藏在台湾的故宫名画,也好好地选印一番的时候,便常常有些念头在脑筋里起伏:第一,自由中国,毕竟还有不少的有心人,这是难得的好现象。第二,此次一定不会像四十三年所印的《中华文物集成》那样糟;因为那一次是自己的作风,而这一次却有其他的对比。第三,假使自己能购下一部,使干枯的生命,也能得到一点艺术的滋润,那将是莫大的幸福。但价钱恐怕很贵。

以后一有机会,便打听消息。接着,听说计划实行了,并且实际负业务之责的黎子玉先生,经常任在台北的《民主评论》分社,努力于业务的推进,更增加我对此一盛举的信心。但是麻雀想吃天鹅肉,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一看到孔圣人时,便向他建议:除整装以外,最好还发售零幅;同时希望发行预约,减轻购者的负担。我的理由,虽然说是为了使社会大众也有分享一脔的机会;而实际,则在社会大众中藏着有自己的面影。但这类的意见,不会引起理事先生们的认真考虑的,所以还是要作更实际的打算。

去年下季,东海大学决心要办《学报》,并且《学报》的文章,有一百二十元到一百五十元的稿费;而文章又可以长到三万字。于是我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听说这次为了印行《故宫名画》,虽然向政府借了十万(或者是十二万)美金,但和日本商人是以六万美金订约;理事长王云五先生,现在既不是商务印书馆的老板,无妨推想定价不致太高;假使我能写恰恰长三万字的文章,而《东海学报》又能给我以最高的稿费,这岂不是一个现成的如意算盘?问题是每周五天中要上三种课,我的经验,教课和写文章,很难并行不悖;至于不满一个月的年假,又常在人事匆忙中过去。所以卖文章也并不简单。

转瞬年假已到,台北有位本家,在旧历正月二日结婚,希望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于是灵机一动,临时请太太带着小孩,顶我的名字前往;我便从平日的人事圈子中逃避出来,关上门写《〈文心雕龙〉的文体论》。这个题目,如果只抓住一部分来写,一、两万字也可以写完,但稿费一定不够买画的需要。如果就我当时所展开的内容——几乎涉及传统文学基本理论的全部——而加以充实,并且把引用的许多材料,多引用一点,也可以写成一部十万字左右的书,但写成了一部书,能向什么地方卖稿费呢?我平时提笔写文章,从来不想到稿费问题,但此番却常常想到稿费,打算字数,因此便写成了分析得相当深细,而表达得不够条畅,连我自己也不喜欢的文章,虽然它在沟通中西文学理论上或许有点贡献。这篇文章的内容,有若干点似乎不曾被时贤发掘过,所以写的时候,相当的费力,整整写了十天;计算字数,却超过三万字的三分之一以上,还加上七十条附注。假定没有《故宫名画》的魅惑,有如年青人追求一位已被她陶醉了的小姐一样,则这篇文章能否写成,真是难说的。最难过的是,当我坐在书桌上,听到门铃声响,女工用假话挡回山下远来贺节的少数亲友时,觉得我既不曾做过官,如何也变成装腔作势,了无人味的东西了呢?

文章写成后,并非就没有烦恼。第一,怎样也打听不出《名画》的定价来,叫人不能作确切的打算。第二,万一《名画》印出在先,而发稿费的时间在后,将会遇到至亲好友,赊欠免言的困难。五月下旬,我特地跑到文物保管处去,打听一个确实消息,并问能否以批发价钱为东海大学图书馆及我私人各买一部。这次才真正问清楚了,画已印就,六月底可以到台,定价美金一百五十元,台币则是五千四百元。理事会不直接发售,以六折批发给香港马千里先生主持的什么开发公司,和台湾由王云五先生所创办的华国书店。批发价钱买是不可能的,但或者有其他相宜的办法。我怀着满腔的喜悦回家来把这些消息告诉太太。

真是无巧不成话,当《名画》到台之日,亦即《东海学报》以四万七千字发给我的稿费之时。杭立慈老弟,昨天为我从台北把两函六大本带了回来,据说,相宜的办法不行了,我即遵照华国书店经理王德芳先生照定价打九折的厚意,把款子汇去。不值钱的文章,和无价宝的《三百名画》,两相抵补,居然还能剩下一点稿费来为儿女们买冰淇淋吃,在这一刹那间,我确实感到东海大学的伟大。

《名画》到手,我只以暴发户的心情,读完两篇序文,并和太太忙忙的翻弄一遍,即把它放下,有如小孩子怕把口里的糖一下子融掉了似的,好像舍不得细看。

这次《三百名画》的得以印行,当然首先要感谢王雪艇先生。他早岁是北大系的名教授;没有这一点,他便无法和这些古物发生关涉。后来他又是达官显宦,而近年来却稍受了点蹉跌;不如此,便打不通非打通就寸步难行的人事关节,并不能留下一些闲空时间。同时他更是业余鉴赏家,使他对此感到浓厚兴趣。为了印这批名画,不仅上述的这些条件,缺一不行;并且即使由数大绅士分领这些条件,也难合作得浑融无间。集必不可缺少的这些条件于一身,这在王先生个人,固然是生命中的偶然;即站在国家的文化政策上讲,也是千载尚未必能一逢的幸运。我希望能手此一篇的先生们,知道我们并不仅是花钱买了一部名贵的画册,而实是花钱参与了千秋的盛会。我认为这比以前花钱捐监生,买封诰,实在光荣得更多。大家想到这一点,当和我同样的以感激之情来看待此一伟大成就。

不过,在感激之余,也有一点轻微的感慨。

首先是关于选择问题。外人没有机会看到一千三百余精品的全部,只有信任王先生们的鉴赏能力。但在王云五先生的序中说“然其最精品,殆鲜遗漏”,王雪艇先生的序中说“故可目为现存清宫名画之最精品”。这种说法所给与人的印象,是未经此次选印的只是一些次等货色,因而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中国人对名画流布的责任,已由诸公一肩挑尽,后人可不必再作努力。这种说法,未免宣传得太过分,过分到不惜贬抑古人来抬高自己了。从常识上说,艺术品的鉴定,图章款志的考证为一类,纯美的鉴赏又为一类。两者各有其本身的困难和极限,所以应互相补助,缺一不可,但又极难兼备于一人之身的。这次选画的阵容,似乎是偏长于前一类的人物;因为其中没有一位有直接的体验,也没有一位具备点近代美学的知识。比较具备传统的两类条件的如溥心畬、张大千诸先生,都未曾设法借重;何况其中还夹杂有小聪明型的假内行人物,这能尽鉴定之能事吗?再就事实说,我有两次曾躬逢选美之盛。一次看到假内行拿着作品会心微笑,而真内行却在侧轻轻地摇头;假内行正绉鼻摆头,而真内行却在侧沉吟不语;这一切,都经过得非常匆忙,更没有讨论。而假内行的决定力量,常大过于真内行,这能不使人担心吗?另一次是我和彭醇士先生同去,当王雪艇先生从印章款志上解说某一幅画的真伪时(我不记得是什么画),彭先生立即提出反驳;一位是中国式的名士,一位是英国式的绅士,两人当然不能相互讨论问题的。但我当时直觉到彭先生的理由比较充足,因为他的反证,合于中国人由名取字的传统习惯;虽然我并不怀疑王先生是假内行。从这两件小事看,我觉得王先生们只能说到“尽现在的力量,只能先印行这三百幅,希望将来能继续选印下去”。我虽然在私人方面十分佩服这两位王先生,但在对文化的良心上,我应指出没有人能断定这次印行的三百幅名画,便能概括一千三百余件中的最精品。我应对天下、后世,喝破真实中的虚妄,使天下、后世,知道在这一方面还要作更多的努力。

其次,从美学的观点来评鉴画,是要在它的统一体中领会其风格神味;画的每一构成部分必须在其统一体中取得其地位、价值,这是一般所共同承认的常识。因此画的设色与不设色,并不同于一位漂亮小姐有时穿华丽的衣服,有时穿朴素的衣服。因为衣服与小姐,本非同体,所以可以互相调换而不致影响到小姐本身的美。但一位伟大的画家,假定在他的画中设色,则他所设的色,实为构成他的艺术统一印象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在表现气氛神味上形成它主要的部分,这不是可以随意和其他的部分分开的。所以把设色画印成水墨画,这在艺术上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原系用水墨作画的,水墨即其精神、技巧之所寄;原系用彩色作画的,彩色即其精神、技巧之所寄。所以印出的真正水墨画,率皆明净、生动;而把原系设色,改印成水墨的,率皆晦暗、呆滞,精神面貌,大大地打了折扣。现在印刷技术,已经进步到能将设色加以套印了,这是对艺术品流传的一大贡献。我们应当尽量利用此一贡献。虽然套色的工本要贵得多,但这次可以说是以政府之力来作艺术品的流传,所以凡是设色画,应该尽量保持它的设色。即使因此而把向政府借来的钱,全部投资下去,也应当是值得。至于定价方面,姑从宽估定此次一千五百部的成本为八万美元,以六折批发出去,约可获净利五万五千美元(此等数字皆系以大冢影艺社六万美元得标估定,实际当小有出入),则即使投下全部财力,而仍照现时价钱出售,也可获净利三万余美元,而在原作品价值的保持上会收到更大的效果。但套色制的只占十分之一:唐代的二十五幅设色画,只套色六幅;五代的十五幅设色画,只套色六幅,北宋的十六幅设色画,只套色七幅。这便在三十幅套色中占了十九幅。套色的重点放在唐、五代、北宋上面,是非常合理的。但对于这种极难保存的珍贵设色画,实应全部加以套色。剩下的十一幅套色版,分配三幅到帝王像方面去了;南宋、元、明、清四代,只占八幅,这种分配算得合理吗?其中有不少设色的花鸟画,十分之九,也用珂罗版印,何不干脆选印水墨山水画呢?中国画的人物,本不长于写实而长于传神,所以这一方面的成就是仙佛、隐逸、仕女。至于帝王像,选一两幅聊备一格,已经很够了,但居然选印了十一幅,并占了套色版的十分之一,可以说是浪费。这次《名画》的印行,在自由中国是一件大事,几乎是一遇而难再遇的。我不知道这一代的先生们,何以在实际作为上,远不及在宣传上的气概?

至于五千四百元台币的定价,和两巨函、六大册的成品对照,应该不算太贵。问题只在台湾的购买力,而台湾的居民,也一样有欣赏的愿望和权利的。因此,我始终不明了何以不在台湾以批发价钱发行预约,并且把定价守秘到最后?以批发价发行预约,可以使台湾各公私学校的图书馆及一般艺术爱好者,减去经纪商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剥削,使自由中国的人士,多一点购买的机会。这对理事会有何损失,有何困难呢?同时,我对于总统府、行政院、教育部、外交部的高级官吏,可以用五折购买,是无条件的赞成,因为这合于收入多的负担轻的传统习惯。但最低限度,各重要军事单位的图书室,可否也能享受这种优待?而对金、马前线的将士,可否各赠送一部?因为如果王雪艇先生在序文中所指陈的这些名画对人生的效用,是可靠的话,则我感到今日自由中国最需要这种精神食粮的人,当莫过于前方的将士了。我决不相信时下流行的说法,中国的大知识分子,多是看上不看下、看己不看人、看外不看内的三看三不看的特性。我希望各位先生多作一点考虑。

我虽然有上面的微末感慨,但决无损于我以感激之忱来庆贺此一盛举的成功。并希望这些先生们肯作继续的努力。

七月一日灯下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十卷第十四期 spxly0MPWm3H+Fmzg36OZyup0jENGvbfJLsGtdCM21dFWIWUXLHWjE31Iso6h+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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