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瞿荆洲先生充驻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我把他寄回《世界美术全集》的最后六本,他连同其他书籍交招商局的船运回台湾。照例,日文书籍,要由海关扣下交联检处检查的;我想,《美术全集》决没有什么问题,等检查后的发还通知好了。可是一等半年,渺无消息,没办法,去找保安司令部的朋友帮忙,保安司令部的朋友也热心地代我清查了一番,但人海茫茫,辜负了朋友们的好意,我只好再买第二次配成完璧。
最近,我托李秋生先生带回几张音乐唱片,照例,也要由海关留下检查、纳税。唱片未取出前,《香港时报》的记者某先生,是对朋友热心,对音乐内行的人,他告诉我:“你放心好了,我已拜托检查的机关——省新闻处的朋友,顶好不必试听。因为一经他们试听便糟了。他们常常用大针头去试三十三转的唱片,这便会给唱片以无可补救的伤痕。”我一面感谢这位朋友的关注,一面觉得总不致如此。
我对音乐根本缺少欣赏能力,一直等小孩们放了假,他们才开始试听新买的唱片,听后大声嚷着说:“爸爸糟了!这中间最精彩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可是已经给大头针伤得一塌糊涂,检查的人太没良心啦!”我叫他们试给我听听,果然又破又沙,而且有一段,唱针因大伤痕跳动,不能循着原有的轨道走,使我当下也感到非常难过。本来听音乐的人,听到音乐片上划伤的声音,好像是划伤在自己的心上一样。老百姓买一张好唱片,固然是一件大事;但在此一时代中,破坏一张好唱片,却是小而又小。像这种小事,让天真的小孩们每天晚上叽咕几句,也就算了。我之所以不能已于言者,因为觉得用适当的针头去检试他人的唱片,我相信政府有此力量,有此责任,而主持的先生们也会有此常识。他们之所以偏偏不合理底去处理,只因他们在对人对物上,根本没有这样起码的责任感。总统蒋公年来颇提倡王阳明的学说。王阳明的学说,主要是想唤醒人类的良心的。他在《大学问》中,阐明人心一体之仁说,“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惜之心焉”,“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草木)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王阳明所以要用“必”字,是因为只要是一个人,便必有此心。有此心,便有此种作用。这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见证,所以非用“必”字不可。在职务上经常不以伤害人或物为意,这是说明人之所以为人的心已经死掉了。古人说:哀莫大心死。大家应当承认心死之为可“哀”,则一念之间把它(心)活转来,这对个人,对国家,都是起死回生的基点。
七月三日于东大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自由人》第六六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