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领导艺术,上不混同于政治上的原则,但一定会相通于政治上的原则。下近于实现政治原则的手段,但也决不是指的权谋术数这一类的手段。它附丽于法律制度而行,但法律制度是刚性的,而它却是软性的。因此,领导艺术,虽有关法律制度,但并不等于法律制度。我们可以这样说,领导艺术,是基于一个领导者内心的构想,并将此构想加以形象化,而成为政治活动中的一种路数、手法,有如书画家的构图、线条笔法一样。
我在这一篇短文里,不能更深入底将此问题作详细的叙述,而只能用比喻的方法,把领导艺术中两大典型,略加比较。
第一种领导的典型,我可以称之为“百货公司”的典型。大的百货公司,统办环球百货,但自己并不一定需要特别制造哪一样货物。百货公司的经理人,最大的本领是表现在能够“识货”,能够了解市场的“行情”;从世界所有的工厂中选择出最适宜于行情的货色,定出适宜的价格,以适应市场的需要,它的经营目的即已达到。它可以没有一样专门技能,但凭它的常识可以衡量各种专门技能。它可以没有一家工厂,却可以利用一切的工厂。这拿到政治领导上说,一个领导者,因社会的潜力,以解决社会的问题;因国家的人才,以担当国家的责任,自己只要有“识”加以鉴别,有“量”加以容纳,开诚心,布公道,加以适当的安排,自己不要特殊的才能而天下的才能都效其用,自己不制造特殊的势力,而社会的势力都是政治的支持。此一做法,就是中国过去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无为而无不为,这岂不是政治领导上的最高艺术吗?此一艺术,虽不必一定出于民主政治,而实可通于民主政治。并且民主政治的领导人物,大体上非修养得此种艺术不可。
此外的一种领导典型,我可以假设为“万能工厂”的典型。世界上决不能有万能工厂。假定有一个人,觉得他自己应具备一切专门技能,他的工厂,应制造社会需要的一切货品,他的商店,非自己厂里一手制造出来的东西便不肯收容陈列;这样一来,纵使是一个最能干的人,也会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人,纵使是一个最有能力的工厂,也会变成一事无成的工厂,而它所开的商店,也一定是推销劣货的商店。这是现代的常识所不能允许的,所以现代只有百货公司而决无万能工厂,只好归之于假设。但在政治上,这却成为今日流行的领导艺术。此种领导艺术的要点是要在社会现成的潜力之外,创造出专属于我的势力;在社会现成的人材之外,培养出专属于我的人材。甚至于为了使“我化”能够彻底起见,要使属之于我的势力与人材,进而专属于我的精神系统;因此便不能不创造出专属于我的许多专门学说,并在社会一般标准之外,以大力提拔出独家经理而又要大众承认的特别标准。这样一来,一个政治领导者所担当的任务,不是“因民之利而利之”的因势利导的工作,而是要在洪荒草昧中来做开天辟地的工作。于是领导者自身纵然不要求成为一个神,其势也非使自己成为一万能博士不可。即使自己变成了万能博士,但也没有理由断定说天下一切的东西非出乎一个人的创造不可,因为万能博士之外,还有各般各样的博士。但是有许多领导者硬以为一切若非出于一人的创造,便未尽到领导的责任,于是宵旰忧勤,苦心焦虑地去创造。这样创造出来的货色,当然不问可知的。何况在事实上,若不能像共产党一样地彻底去摧毁一个社会,则任何领导者决不能创造出一个力量来与既成的社会相匹敌,以至取既成的社会而代之。结果,这类的辛勤创造工作,与社会并不相干;不仅不曾解决社会的问题,并且会阻碍社会的发展,蕴酿出许多新的社会问题,以形成个人与社会对决的形势。这是古今中外最笨拙的领导艺术,而领导者自身也一定会成为悲剧的导演人。此种导演人的动机不一定是出于独裁,但一定会由此而落入独裁的窠臼,与独裁者共同其命运。
此类笨拙的艺术,大概是来自对于革命含义的误解。近代一谈到革命,无形中都含有若干社会革命的意味与成分。社会革命是要推翻原有的社会秩序而加以重建。由于此一含义,便可慢慢地使人认为革命即是对于既成社会的不信任,而要自力来再创造一个社会,于是无形中把自己与社会对立起来,不相信社会而只相信自己,一切要由自己去创造;自己的领导工作,即是“万能工厂”的工作。
但我应该指出,革命观念本身的是非,此处可置之不论;我只指出凡是一个成功的革命,依然是以社会之力去推翻或改造一个社会,而决非什么个人的天才创作。打倒军阀的国民党,是向广大的社会开门,从社会各个角落有志之士所集合起来的国民党,它是社会精英的集结,而不是什么人的临时创造。凡是向社会关门的领导,不论他的动机如何纯洁,用力如何辛勤,目标如何正确,也一定是失败的领导。因为假定领导者有意或无意地向对社会关门,社会也会慢慢地向领导者关门。等到社会完全向领导的个人或集团关了门的时候,这一幕悲剧只好留待后人唏嘘凭吊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卅一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