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共产党之争,简单地说,即是人性之争。这种说法,我觉得明快确切,比之心物合一那一类不可方物的哲学,实在简要而有力。
共产党拿着阶级性以反对人性,于是不仅不承认人类有共同的利害,并且也不承认人类有共同的知识与道德。所以人与人之间,没有可以互通的桥梁,没有可以互信的保证,只有靠劫制斗争,一如古代奴隶社会中奴隶主的对待奴隶;其间决无由人性而来的所谓人格,乃至人格尊严这类观念的存在。
针对上述情形,所以人性才是反共的真正法宝。人性是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才有人格的尊严和人与人的信赖,以构成真正有人味,人把人当人的社会。不过,这件事并不像说来那样简单,有时候,也免不了令人发出难以抑制的呼声:“我们的人性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下面这一件小事,只能算是一个不经意的例子。
穷教书匠可以请求子女教育补助金,这原是政府的德政。为了请求每一子女半年几十元的补助金,在开学之初,有“户口名簿”的校正,接着就是子女“在学证明书”。我三个儿女,恰恰是大、中、小学,一样一个;分别把证明书集齐之后,送到人事室填申请书。申请书上列明直属长官、主管长官的层层核准,我已经吓得心魂不定:原来压在我们头上的是一堆一堆的“长官”,“长官”谁不爱干?难怪年来为了争夺这些长官,而头破血流者不少,这且不在话下。一一依照填就后,又有“联保人”一项,非要找两个保人,而且是联保联坐的“联保人”,经过几重“长官”的“核准”,时经半年,才得到近两百元台币的补助费。假定没有两人联保,我们这些穷教书匠,便会假报户口,捏造证件,来混领这样一笔“巨款”。天哪!我们忝为“教授”,在接受聘书之后,已经填过联保联坐的切结。现在为了这百把几十元,每半年又来一次,难道说这就是人格的尊严,人与人的信赖吗?我们的人性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了我这起码的人格尊严,只好扯掉三张证明书,牺牲这近二百元的收入算了。这正与司马迁“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的话相暗合。
当然,农学院这套做法,不会是自今日始,同时恐怕也不过是一种例行的做法。因此,我便感到有不少的办公事的人,能向老百姓找多少麻烦,便找上多少麻烦,能磨折老百姓多少人格,便磨折多少人格。一件事情,手续烦琐而没有一定可靠的标准,“临表涕泣”之外,常常是石沉大海,莫测高深。这是做事的周密吗?这是做事的效率吗?连办公事的人自己也多摆头不知所以。其实,这只是说明这一代的风气,大家随着风气转。在此种风气之下,包含两种意义:第一是事情应该怎样下手去做,大家还是胡然而天的莫名其妙;好像狗屁不通的学生作起国文来,只有抛下正题去乱扯。第二是做官的人只顾自己乱扯,不顾在此种乱扯之下,置对方于何地。因为大家没有人格尊严的观念,根本不感到这类的乱扯,是有伤他人的人格尊严;更想不到伤害他人的人格尊严,即是把人不当人,即是证明自己不是人,没有人性,所以没有同类之感。一个教授,连百把元台币的信赖都没有了,难道说,这就是人性的证明吗?
现在的时代,可说是人性的灾难时代。共产党正在发掘人性的根,“大力”地要把人性从根灭绝。我们自然比共产党好得多,在政治的间隙中,依然允许人性在潜存状态中存在。不过,要反共反得有力量,则只有在政治的正面,把人性发扬起来,使政治成为人性的集中表现。这话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也并不困难,所困难的是在于若干人物对于“人性”的观念,应当作点深切的反省。人性为人所共有,对自己的人性认为是可信可赖的,则对他人的人性也应当认为是可信赖的;觉得自己是一种人格的存在,则对他人也应当承认他一样是人格的存在。把他人不当人,同时也是把自己不当人。我们既基于人性而有共同的知识,有共同的良心,则一切问题应在共同的知识良心上求解决,而不要在共同的知识与良心以外去求解决。假定真愿这样做,便会发现在当前政治中,会有不少亟待改弦易辙,以求符合人性要求的地方;同时,政治的面貌也会立刻为之一变。农学院的联保,不过是可以举出的可怜之一例。因此,我此刻倒怀念起傅孟真先生的伟大来了。听说台湾大学因为他的面子,至今尚免除了“联保”之辱。为读书人多留一分颜面,即多为读书人保留了一分人格,“岂曰小补之哉”!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九日《自由人》第四二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