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写作,不是仅指文艺的写作而言。凡是一个人,把他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用文字表达出来,我在这里都称之为写作。
各人写作的动机并不一样。有的是为了换稿费,有的是为了扩大自己存在的范围,有的是为了自己内心的一股不容自已之情,有的则是出于对天下后世的责任感。这里不必评断各种动机的高下,并且一个人写作时的动机,也常常不仅是出于一种。我仅想特别指出,在上述各种动机之外,还有一种动机,即是把写作当作自己学习的过程,当作自己做学问的一种手段。我在这里所要谈的正是这种动机的写作,因为这对于有志做学问的青年特为重要。
做学问最基本的工作,首在收集资料,整理资料,把资料加以消化。当以某一问题为中心而开始收集资料时,由此一资料而涉及彼一资料,辗转牵涉,便会头绪纷繁,出入互见;此时写一篇文章以便把头绪加以清理,把出入加以比较,这是整理资料的一种最切实而妥当的方法;经过这番手续之后,对某一问题,或某一问题的某一层次,即可随之告一段落,而我们便可顺理成章地去做第二步工作。这便把自己向前推进了一步。还有,每个人都有一种惰性;因此明知资料的重要,但常常怠于去搜寻,或东涂西抹地找不出一个头绪。假定你现在要写一篇什么文章,便逼着非去找资料不可;并且你想写的题目,同时就指示了找资料的目标,而不至泛滥无归。由这种自己逼自己的方法,一个人的蓄积便慢慢丰富起来了。
其次,做学问进一步的工作,是要养成自己的思考能力。思想才是做学问的灵魂。有思考能力,才能真正消化资料,因而每一资料也都能赋与一种新的生命。中国由有些人所领导的历史研究工作,只知道前面的一点,而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花很多人力财力,所成就的,只是没有灵魂的饾饤之学;严格地说,这根本不能算是学问。思考的起码表现便是对某些东西的“感想”。这些感想,不仅须要经过进一步的思考始能辨别其对不对,并且即使是对的感想,也只有经过不断的思考才能长成、充实,否则只是停留在朦胧的状态之中,不久便会顺着生命之流而消失。只有当你有某种感想,经过初步的思考而觉其值得写出,你便决心将它写出时,你的思考力便随着文章的展开而展开,随着文字的锻炼而锻炼。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在写的经历中对问题所发掘的深度和广度,决非开始拿笔时所能想到。并且常常在开始以为是对的,结果发现不对;开始以为不对的,结果发现是对。所以“写”是发展锻炼思考的重要方法。因为它提供了思考力一条线索,而思考总是要凭借一条线索的。若把整理资料比譬为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实验,则以写的方法来发展思考、锻炼思考,有同于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演算。我不赞成多产作家,因为这种作家大抵都不能满足上述的两种要求,而只是在一副文章的空格中填满些废话。但我近几年才了解一生读书而不肯轻写一字的人,站在做学问的观点来说,是最吃亏的事。因此,我深悔过去的太懒于写作。
一个人要作写作的准备,如果是文艺方面的,应养成随时观察事物特性的习惯。如果一般文史方面的,应养成随手抄录资料的习惯。我觉得抄书是写文章的起点。因为你想抄某一篇某一段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初步发生了选择的作用。所以也是在收集资料时的初步整理工作。
青年人已经有勇气写作了,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你的文章写得怎么好、怎样结实,但在自己的心目中,只能认这不过是一种假定的说法;不仅准备随时被人家推翻,也要准备随时被自己推翻,更要准备随时被新发现的材料推翻。一个人的进步,就表现在自己不断地推翻自己的结论之上。专心做学问的人,对于自己所说的,总要过了四十岁以后才能稍有自信。自然也有若干例外,但谈一般问题时,可以不涉及例外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说这一点呢?因为有许多聪明人,年轻时候对某一问题有某种看法,把他写了出来,这并非坏事。但以后便以一生之力,去辩护他的看法;于是对前人或外人的著述,不惜采用断章取义的手段征引,来作自说的根据。这样一来,便再不能客观地读一本书,再不能平实地吸收一种道理,而只是把自己的精神完全封闭在自己不成熟的感想中,使其成为染上特殊颜色的染色体;任何学说,一经此种染色体反映出来,无不改形变样,而自己尚矜为独特之见,就这种人自己说,是非常的可怜;就社会说,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必标新立异,最易为浅薄自甘的人所接受,而成为学术文化发展的一种阻力。所以古人对于自己的诗文,都要严加裁汰,不轻易保存少年的作品,何况著书立说?现时中国文化界、学术界,到处充满了成熟太早、永无进步的人物。真正有志于学术的青年,不仅不可被这类的人物吓唬住,并且应以这类人物为大戒。
归结地说,由青年以至老年,皆是为了学习而写作,皆是以学习的心情来写作,可能是流弊最少的写作。
一九五六年六月一日《大学生活》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