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日本历史的传说,应神天皇的八五年,即西纪二八五年,百济送了一批冶工、酿酒人及裁缝匠与日本,另外加上了《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这是日本接受中国文化之始(事实上,恐怕时间还要移后,因为应神天皇也是传说性的人物)。在这以前,日本根本没有任何文化。
不过,日本的中世纪,是由中国传过去的佛教的天下,是天台宗、禅宗、净土宗的天下,儒学只居于从属的地位。自德川幕府兴起(一六〇三年将军家康秉政,至一八六七年将军庆喜辞职,凡经二百六十四年),日本才渐渐走向统一之途。为了要在政治上找到精神的支持和设施的准绳,遂意识地提倡修己治人的儒学——在日本则称为儒教。据说,在顺德天皇(1211-1220)的遗诫中,已经说过“求治道于《六经》”的话。德川家康于庆长四年(1599年),在他的军事统一大业还未完成之前,便印行《孔子家语》,接着印行《贞观政要》等书籍,以表示他的祈向。不久,招聘当时的朱学大儒林罗山(1583-1657)总揽文教之责。于是宋明之学,通过禅宗的媒介,德川的提倡,才真正完全了凝铸日本民族的任务。德川近三百年间,中国文化在日本的发荣滋长,为日本明治维新准备了精神的社会的条件。没有德川三百年儒学的培养,便不会出现明治维新的奇迹;这是日本的史学家,所不能不一致承认的。
儒学在德川时代,简要地说,尽了四种任务。第一是引发了日本民族性的自觉,使其完成为近代的民族国家。在各派儒学者的“尊王攘夷”(即内求统一,外求独立的运动)、“王政复古”等口号要求之下,一面使日本面对西方的压迫,在精神上挺立起来;一面经过“大政奉还”、“版籍奉还”而很轻松地完成了以一个中央政府为中心的近代国家的形态。第二是由儒家经世之学,渐渐建立起政治的规模;并且从武士的恩仇活动半径中脱壳出来,真正给日本人士以国家社会的意识。连对于过去武士活动加以理论化,使其能与伦理观念拉在一起,也是这一期的儒学者的工作。可以说,日本到了德川时代,才真正有了政治意识,才真正有了政治设施。所以制定明治宪法的元勋如伊藤、井上、金子诸人,都是深沐儒学的熏陶,决非偶然之事。第三,在德川以前,只有佛教对日本的平民,从信仰上发生了一点宗教作用;此外,日本的平民,可以说根本没有文化。德川前期的儒学,其活动固多限于幕藩的政治范围。但到中末时期,则承宋明讲学之风,展开社会的教化活动;每一著名的学者,常常弟子数千人;并且以“心学”激励平民,陶养世俗;不仅一般的伦理观念,由此而在日本的社会生了根,并且儒家的实践道德,教化了新兴的市民阶层,有如清教之教化了欧洲的新兴市民阶级一样,而形成了所谓“町人道德”,为明治的实业家们在人格上厚殖其基础。儒学的道德教化,在幕末而普及,而完成;接着来的便是明治的维新,没有一个史家能否认两者之间的关系线索。第四,德川时代的儒学,虽末期有一小部分受了清初考据学的影响,但主要的是程、朱、陆、王之学。其矫程、朱、陆、王之末弊而主张上追孔、孟的所谓“古学”,实际只是扩大程、朱、陆、王的范围,抑汰佛、老的影响;本质上依然是义理之学,换言之,实际还是宋明之学。宋明学的中心观念是“理”,理是没有上下古今中外的任何限隔的;所以不以树立门户,大抵只要于理为可通,即认其为学之所在。所以德川时代朱、王之学,既由分立而趋于会合折中;则一旦与西方文明接触,在“理无不同”的观点之下,一样认为可以贯通融会。德川时期中的排斥西化,就现时考证所得,只是排斥教会;对于西方天算制器之学,大体认为也是“理之见于形而下”者,应该加以研究接受。这种观点,与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想法差不多。现人多以张之洞的口号为不通,为妨碍了中国的西化;但由张之洞的口号去接近西方文化,比由胡适之氏《红楼梦》等考证的方法去接近西方文化,实在简捷得多。所以日本德川末期的大儒,多尽了西方文化在日本播种的作用。没有上述四种工作,则国家不成为国家,社会不成为社会,个人不成为个人,如何能担当明治维新的大业?德川时代所准备储积的精神,在到明治而得到发扬,到了大正时代而渐归枯竭;大正以后的日本人物气象,与明治时代的日本人物气象,迥然不同,这在现代日本明智之士的中间,也有不少的人察觉到了。
以下,我把德川时期儒学的活动,作一个极简短的叙述,希望可以多少作上述论点的注脚。不过我这里所引用的材料,多限于各人由其所学以贯通出去,发生外部影响的这一部分;至各人学问的本身,则因篇幅关系,不能不从略,这是希望读者事先了解的。
德川时代的儒学,大体可分为七派。计朱子学派、阳明学派、古学派、折中学派、独立学派、石门心学、水户学。
一、 朱子学派 这是德川时代的官学。宋学于镰仓末期传到日本,到了藤原惺窝(1561-1619)而开兴隆之运。林罗山出于惺窝之门,笃信朱子,历事四代的将军,其子孙继承不绝;这是最早的朱学,也是朱学的京学派。此外则有发源于土佐的南村梅轩的海南朱子学派,此派中最著名的则有唱尊王论的山崎暗斋(1618-1682)。然朱学在日本成就最大的应推大阪朱子学派。由八代将军吉宗的援助,于享保九年(1724年)创立怀德堂,以三宅石庵、中井甃庵等等递为“学主”,传承五井持轩的学灯。怀德堂的学风,以朱子为主,但亦不废古学与阳明之学。重视实业教育,教育儒学思想于工商业者之间;并涵养稳健的勤王思想。怀德堂的壁间标明讲学的宗旨为“尽忠孝”,“励职业”,“允许没拿书本的人听讲”,由此可以窥见此一学派的精神。后出的中井竹山(1730-1804)及履轩兄弟,俱以勤王论及其良好的经世意见留下很大的业绩。另为朱学一派的贝原益轩(1630-1714),著《益轩十训》,将儒家修己治人之学,具体化于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之间,以努力于庶民教化;其用心与怀德堂之诸儒正同。
二、 阳明学派 开日本阳明学派的为中江藤树(1608-1648)。其下分为省察与事功二派。日本阳明学派之共同特色,为较朱派更重实践。这一派后起的人物有大塩平八郎(1794-1837)、梁川星岩、佐久间象山(1811-1864)、吉田松阴(1830-1859)、横井小楠(1809-1869)等。梁川星岩是一代诗人。他认为打开当时各种矛盾的途径,在于尊王运动;于是以其诗歌,联络并鼓舞各地的志士,在京师造成尊王攘夷的舆论。佐久间象山以西洋之学为形而下之学,因其为实学,故拿儒学精神,可以为圣学之资;故一面主张攘夷,一面主张“开国”。吉田松阴,以王学为主,并吸取朱学、古学、禅学之精华;更沉酣兵术,研究欧洲之军事技术与战史,以实践之力支持其尊王论。受其熏陶的人材,在明治时代多功业彪炳,使其恩师“二十一回猛士”之声名,永垂青史。横井小楠,常正视当时政治、社会、经济危机,主张开国采用西洋学术,以谋国家的强盛。总之,幕府末期的王学人物,在其知行合一,献身于国难之打开的这一点上,正表现王学的真正精神,大体是一致的。
三、 古学派 不满意于朱、王两派,以朱、王皆系阳儒阴释,非孔、孟之真传,遂主张应当回到孔、孟的身上去,以窥中国文化之全,这就是所谓古学派。最先倡于山鹿素行(1622-1685)。他对前代武士之实践生活,与以儒学的说明;将日本的传说,作儒学的解释,以提高日本民族之自信心。其次为伊藤仁斋(1627-1705)。他开始是服膺宋学;后以宋儒体用理气之说,皆系佛、老之绪余,又以《大学》非圣人之遗著,遂走入古学一派。他主张以爱他底实践,为修养的纲领;由日用寻常之努力,以扩充人人的四端,使道容易与庶民接近。其实这还是宋明之学。他住在京都堀川讲学凡四十年,故称为堀川学派。门下自并河天民、中江岷山以下,凡二千余人。由元禄中叶至正德末期(约1695-1715之间),风靡日本者约十分之七。其次,则有荻生徂徕(1666-1728),称萱园学派。他不重省察而重知命,且长于政治经济等问题,对当时的政治颇有贡献。仁斋尊《论》《孟》,彼则更上推而直通《六经》。其门下常聚数千人,以最卓越之太宰春台(1680-1747)、服部南郭等为萱园八子,支配日本学术界者凡数十年。
四、 折中学派 此派主张不拘一派,采各家之长以成一是;并特别将儒学与经济关连。萌芽于榊原篁州,一时人才辈出。其中广濑淡窗(1782-1856),自设咸宜园私塾,五十年间,前后教育弟子凡三千余人,在日本近世教育史上,有不可埋没的功绩。
五、 独立学派 此一学派何以得名,我现在还不很清楚。其学风似与折中派无大出入,其得意之时代亦与折中派略同。或者这一派的人们,都与松宫观山一样,意识底要采各家之长,以创造“日本底儒学”。此派著名人物之三浦梅园(1723-1789),树立“条理学”,将儒学家的宇宙观与科学的宇宙观加以综合。一面以忠孝为立国之大道,提倡特殊之大义名分论;一面精研天文、历数、地理、医学、博物、生理、卫生等自然科学,使其成为日本近世儒林史上无比的学人。此派中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是二宫尊德(1787-1856)。他倡导采神、儒、佛之所长,以建立切合实用之教。平日以诚、勤、节、让等德目教弟子,以改正一家一村的日常生活,修造桥梁道路,整理耕地,植林,解纷,教化民众,为实践躬行之实,与日本社会以影响。
六、 石门心学 这是将朱学、王学的身心性命之精微,具体化而为卑近的日常道德,展开广大的教化运动,使儒家精神,普及于日本社会的一派。此派开宗于幕府中叶,宏扬于幕府后期,在日本儒学界放一异彩。其始祖石田梅岩(1685-1744),以四书、《孝经》、《小学》、《易》、《诗》、《太极图说》、《近思录》、《性理字义》、《老子》、《庄子》、《私论语》、《徒然草》等,虽为当时流行之书,但平民不易了解;乃以眼前生活之事实为材料,作实证的说明,使人能于困难复杂之现实环境中,心中有主,以确立生活之安定。到了手岛堵庵的时代,更力求教化工具之通俗化。以儒学的说明,纯化武家的修养;采不用文字的道词,对平民传授日常道德的要领;编适合于儿童的教材,使子女之入门容易。其道大行。及中泽道二出,更将此出自江户,流行于京都大阪的心学,宏扬于关东,开关东心学百年的基础。柴田鸠翁则凭借其优美的道词,普及心学的教化。其共同的口号是“你先知道自己”;除了忠孝的基本德目外,更提倡正直(他们以正直乃离人欲而就天理的表现)、忍耐、俭约等。他们不离开日常生活,不否定商业行为,所以他们的教化,成为日本的“町人道德”,一直到现在在工商业人士中尚保持其影响。因为心学是一种解放的思想,所以他们的教化对象,不论身份,不论都野,上自公卿大名,下至农商婢仆,都可以立于他们的门墙。他们在一百四十九个地方设有讲舍,教化及于日本当时的五畿七道五十九个国,登堂受业的凡三万六千余人,对于安定日本社会,凝结日本人民的精神,发生了莫大的作用。
七、 水户学 代表后期的日本儒学,与幕末政治以大的影响,直接开明治维新立国运者为水户学。水户学之创始人为朱舜水(1600-1682)。他的学生栗山潜锋、安积澹泊,乃初期的中心人物。舜水虽以朱学为中心,但不立门户,所以日本儒学各派的精英,渐会聚于水户,形成日本学术之一大总汇。朱舜水身膺亡国之痛,特望夷夏之防,故水户学派特发扬《春秋》的精神,阐明大义明分,确立国家道德,发展而为尊王论,鼓舞当时的士气,为“大政奉还”提供理论的基础。舜水长于史学,故水户学派特重历史之纂述,奠定日本史学的基础。因宋明学之基本精神在乎崇实,故水户学派当时强调“忠孝不二”,“文武不歧”,“集以思,宣群力”,以求一致对外。虽主张“神州自神州”,“西土自西土”,反对教会及西方的政治活动;但同时主张吸收西洋的文物,以求有益于文武治道。德川时代的儒学,至水户而集其大成;由此向前一步,自然开启维新的大业。
总之,德川近三百年的儒学教化,陶铸了日本国民及国家的精神。只有在此种精神之下,才能走向明治维新的大道。而德川三百年的学术,归根结底,都是宋明之学。思辨与实践合一,人格尊严,人格平等;从人格中发生力量,以及否定权势权力,求真理于自然之中(所谓天理),这都是宋明学的基本性格的一部分,这在日本都得到证明,得到成效。中国近三百年,则斥宋明学为空疏,或者主张根本不要中国文化,或者想从饾饤考据中去求与西方贯通之道;以小智小巧,走旁蹊侧径,以其遂标榜垄断之私;既不能从大纲维处了解中国文化,自然也不能从大纲维处了解西方的文化。自欺之人,使现代的中国,在文化上完全一无所有。我希望青年们能好好研究日本德川时代的这一段历史,从这一段历史中发现中国文化的精神和中西文化相通的线索。有志了解自己的文化,一定要先把握住孔、孟、程、朱、陆、王这一个大纲维,知道中国人过去所说的学问,到底是什么;而不要随着终身在旁门侧道上彷徨,反自以为得意的人们说瞎话;这才是做学问的正当途径。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五日《三民主义半月刊》第廿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