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先生在《人文精神的重建》的自序里说:“民主自由,是为生民立命。”大哉斯言,我在这里将其含义略加申述。
张横渠讲的这句话主要是从教化上说明读书人对社会所应负的责任。此处的所谓“命”,指的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具万理而无不善”的人性。此性不受外在的、后起的东西的规定,而系与有生以俱来,所以称之为“命”。《左传》:“人禀天地之衷以生,所谓命也。”《中庸》:“天命之谓性。”天命的命,实同于西哲“天赋人权”的所谓“天赋”。生民皆有此命,所以皆是完满具足,皆可以做顶天立地的人。但是照中国的说法,因“气质之禀,或不能无所偏;物欲之私,或不能无所蔽;是以于性之德有所不明,而触意妄行,或堕于夷狄禽兽之域”(见朱子《论语》“或问学而时习”节),生民的命遂坎陷蒙蔽在里面,伸长不出,站立不起,生人之道即将归于废绝。这是宇宙间最大的悲剧。读书人是要希圣希贤,是要尽己之性以尽人之性,对于此种大悲剧之不得解救,即是自己性分内有所亏,自然不能不发生迫切之感,自然不能不拿出自己的担当来,以教化之力,就生民所固有之命,加以启迪诱发,使其伸长站立起来,以完成每一个生民的人格。这是从孔子以至宋明诸大儒建立师道、讲学不辍的一大共同悲愿。中华民族屡经巨忧奇变而依然能绵延嗣续,屹立于天壤之间,即是此种悲愿所发出的宏力。
不过,生民的具万理而无不善的命,同时也应该是在其生活上能有平等自由的命,亦即是政治上的天赋人权之命。假定有前者而无后者,则不仅不能在抑压委顿之下责人人从道德上去做圣贤,即使是圣贤自己也应从抑压委顿中翻转出来,使自己随着天地万物,皆在其分位上能各得其所。圣贤为了拯救天下,为了“一人不出地狱,己即不出地狱”,而可以忍受抑压委顿。但圣贤不仅不以抑压委顿期望之于他人,并且也绝不以抑压委顿的本身为道德,否则即是奴隶的道德。奴隶的道德,历史上常常成就了少数暴君的不道德,以造成罪恶的世界。所以人格的完成,同时必须人权的树立。人格与人权真正是相依为“命”而不可分离。从教化上立人格的命,同时从政治上立人权的命,这才是立性命之全,得性命之正,使前者有一真确的基础,使后者有一真实的内容,于是生民的命才算真正站立起来了。
中国的圣贤,对于人格所应凭借的资具,不是没有注意到。所以一方面承认有恒产而后有恒心,一方面又特别以“无为”为君德,并提倡爱民的德治。但是社会的经济活动必受到政治影响,政治问题不解决,经济问题即不能解决。所以中国历史上人民生活的大破产都是来自政治上的黑暗。于是“制民之产”的愿望只好徒托空言。其次,中国圣贤对于政权运用的形式,除了“圣君贤相”以外,再没有想出其他的方法。君不圣而相不贤乃古今中外历史的共同现象。于是希望的是德治,而实行的是暴政、昏政。圣人至此,除了“隐居以求其志”之外,实在没有任何方法。且即使有了圣君贤相,实行德治,这也不过是由上而下的“雨露之恩”,对生民固有的顶天立地的“命”而言,依然是一种委曲。所以中国圣贤为生民立命的悲愿,结果只落在讲学著书的教化上面。然而教化尽管教化,我们也尽可相信人性之善而生民可以接受圣贤的教化。但在教化之下,眼看着生民婉转委顿于专制独裁之下,生命与意志失掉了自由和保障而无可如何,圣贤此时必悲痛于教化之无权、教化之无着落,即不能不承认此即教化自身之一大限制。何况政治没有民主,学术即绝没有自由,教化即绝没有自由。所以宋明讲学无不受到政治上的直接压迫;而今日独裁国家,不特对思想教育,百端统制;并且进而从读书人手上,夺去教化的大权;将独裁者错悖童的妄说,凭政治的暴力,来代替古今中外圣哲科学家们日积月累的真知灼见,逼着人们去背诵恭维,以毒害儿童青年,欺蒙愚夫愚妇,此之谓杜塞慧根,断绝慧命,即是“为生民绝命”。若有人起而指其愚妄,马上会说你思想有问题,其生命即因之不保。这是我们东方今日所面临的现实。假使孔孟复生于今日,亦必奔走呼号,以求能先从政治上为生民立命,打开从教化上为生民立命的困难。而孔孟在今日所讲的教化,亦必是以促成民主自由为主要内容的教化。论中国文化而接不上这一关,便不算了解中国文化自身的甘苦。欲融通中西文化,首先必须从中国已经内蕴而未能发出的处所将其迎接出来,以与西方文化相融通,这是敞开东西融通的一条可走之路。假定于此而先把自己锢蔽起来,岂特徒增中西的扞格,且亦阻塞中国文化精神应有的发展之流,不足以言“通古今之变”。唐先生的此一惊天动地的补充,给今日谈民主自由者以一明确的指归,以见民主自由不是为了政客们的便利;同时给今日谈中国文化者以一当头棒喝,以见中国文化绝非供奉之资、独裁之具。横渠地下有知,当拊掌大笑,说“唐子可谓能为古圣继绝学了”。
一九五四年一月九日《人生》第七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