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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真正的汉学家安冈正笃先生

日本现时的汉学家,大体说可分三派:一派是继承日本“国学派”反汉学的传统,但进一步以治汉学的外表来达到反汉学的目的。这一派可以津田左右吉氏为代表,他著了不少关于这一类的书,其所采的途径是以穿凿零碎的考据,把中国学术的真正精神拆散、曲说,然后作出中国文化一钱不值的结论。他在《支那文化与日本》一书的序言中,很清楚说明假定承认中国文化的价值,承认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便会增加中国人的信心,增加中国人的抗日意志(此书系在中日战争中出版),增加日本对中国“活动”的困难。他所用的方法与态度,恰和五四运动后若干人所倡导的“新汉学”相似;而津田氏在上一序文中,也正是引中国这一派来相印证。这一派不曾了解学术的普遍性,最低限度,不曾了解中国文化的普遍性;更不曾了解一个民族的光荣伟大,主要是表现在对自己文化的传承和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在文化上不能传承和吸收的民族,是生命力已经僵化了的民族,因之也决不是能创造文化的民族。

另一派是受清代学术的影响,致力于中国学术专题的考证。他们是采取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在考据方面用力甚勤,成就也甚多。现时在各大学的汉学讲座中,以此一派最为有力。这一派之不同于前一派,是他们没有混杂着政治的动机,保持客观的态度,所以他们考证出的某一部分的事实,各有其学术上的贡献。他们对于自己所治的一门,都有浓厚的兴趣与深厚的感情。不像中国有些人抱着中国的东西向学生讲了半天,结果宣布“这实在毫无意义”。我不知这种人为什么不选择自己觉得有意义的去向学生讲,而偏选无意义的来自讨苦吃。

此外的一派,是受中国朱学和王学的影响,从思想上,从人生上,来了解中国文化,接受中国文化的一派,这是日本汉学的正统,也是凝铸日本民族文化的一支最大的动力。日本的儒者太宰春台,认为“日本人之所以免于禽兽之行,皆由中国圣人之教”。其实,中国圣人之教之所以能使日本人免于禽兽之行,正由日本这一批儒者的真诚努力。日本大儒之一的伊藤仁斋,在《论语》每卷的卷首,都写上“最上至极,宇宙第一”八个字,由此可以窥见其无限虔敬的精神。由日本儒者此种虔敬的精神,所以儒教是中国的文化,同时也是日本的文化;孔子是中国的圣人,同时也是日本的圣人。这还有什么民族的间隔,乃至民族的高低呢?认真地说,中国文化,在许多中国人的心中已经死去,却在许多日本人的心中活着;这是中国的耻辱,是日本的光荣。西方的国家中,假定有人以基督是希伯来,苏格拉底是希腊,而认继承其文化大统,会有民族的问题,那才真是笑话。此一派实际为日本储积了明治维新的精神,也不断地从精神上提撕陶冶了明治一代的维新人物。到了大正时代,此风突为之一变。儒家在社会的影响,让位于唯物主义、功利主义、法西斯主义,因而酿成横决亡国之祸,而汉学乃缩入于书斋中,成为少数学人考据专精之业。当然仍有一部分人士,由近代哲学的修养,回转身来,从思想上肯定中国文化,阐扬中国文化,使中国文化仍能在人生中生根,这可以“斯文会”的一派人士作代表。而活力最强,给日本社会影响最大的,则是我这里要介绍的安冈正笃先生。

在上述三派中,固然我不以反汉学为目的者为汉学家,我也不以纯考证学派为真正的汉学家。纯考证学派,当然有其学术上的价值,但此种学术的价值,与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并不相干,因为他们根本不落在文化价值的问题上面。中国文化的价值,必须在人生实践中去领取。而中国文化对人生实践所提供的不是瑰奇特异,而只是“布帛之言,菽粟之味”(程伊川祭程明道语)。这是意味着中国文化所给与人生的,一方面是平淡,一方面是经常。假定不从人生实践中去领受中国文化,则将觉得文字上所表现的只是一种平淡,而不见其为不可须臾离的经常。不能意识到是从经常中转出来的平淡,这是现代人所不能欣赏也不必欣赏的。因之,现代人(包括中国和外国人)便很不容易接触到中国文化的核心,便也不容易承认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所应占的真正地位。所以孔、孟而后,中国文化的命脉是在宋明的程、朱、陆、王,而决不在清代的阎、胡、戴、惠。日本的真正汉学,是由朱学、王学以上追孔、孟的这一派,而不是书斋文经堆里的考证家。明了了这个意思,便可明了我称许安冈先生之为日本真正的汉学家,决非阿其所好。

我之认识安冈先生,是在一九五一年旧节端午的那一天,由一位友人的介绍,他请我们在某一株式会社的别墅中吃精致的日本料理,盘中一尾鲤鱼,巧妙地栽着一枝小菖蒲,特别增人节物之感。那时中国大陆已经沦陷,日本还在占领之中,大家所谈的自然是国家的忧患、世界的忧患。但我发现彼此忧世之心相同,而他的风度,却于坚韧不拔之中,特别现出一种从容坦荡之致,当问题谈到紧迫时,他却引用一句朱子或阳明的成语,使我觉得问题的归趋,也只是如此。这我才感到因为他对于“理”是“资之深”,所以便能“信得及”,因为能信得及,所以自然能忧而不惧,思而不迫了。

不认识安冈先生的人,以为他总有七十上下的年纪,因为他成名得太早。见面,则好像四十几岁的人;而真正的年龄,还不到六十岁。我最先读到他的一本著作是《王阳明研究》的第十版,而其初版则为大正十一年三月,即民国十一年三月,这时他不过二十多岁。我不知道这部书是不是他的处女作,但他一生得力最深的,确是阳明之学,再由阳明而推扩开去,则绝无可疑的。他认为“凡人间所能创造的最庄严的人格,都由阳明所实现;他的这种创造人格的强有力的思想,凝结而成为阳明之学”(上书再版序)。这两句话,不仅表示他对阳明的信心,同时也表示他突入到阳明之学的中核,也突入到中国文化的中核。中国文化,都是中国圣贤,由人格创造中流露出来,以启发人人各自完成其人格创造的。此外,我读到他的《东洋伦理学概论》、《东洋政治哲学》等,这都是从身体力行中来阐发中国圣贤的实学,把握中国圣贤的精髓,以拯济人类灵魂饥渴的著作,不是玩弄烦琐的论理与空虚的概念的著作,所可同日而语。日本文部省于昭和五年特推荐《东洋伦理学概论》为最好的伦理学书,短期内销到十八版,诚非偶然。他以其身体力践的一贯精神,流露而为著作,前后不下二十种。此外,则击剑、围棋、赋诗、写字,都有精深的造诣。他的字,于深厚之中,有飘逸之致。假定我们因他对宋明学的造诣,而以为他是一个带点迂腐气的道学先生,那便大错而特错。他是带有英雄气、名士气的道学家,而英雄气更多于名士气,这是孟子所说的“豪杰之士”。

但是,若仅从一大堆著作中去了解安冈先生,则安冈先生也不过是日本许多作者中的一个作者;与一般作者去争一日之短长,这个是他的本愿。他是要在人生中实践中国的文化,要在社会中实践中国的文化。他要使中国的文化精神,给与徘徊于十字街头的日本人以启发,使其能浸透于日本人的云为动定之间,给日本人以一条正当可走的路。他以宋明儒讲学的精神与方法,在战争期间,曾办一个金鸡学院,这里所教的不是一堆泛滥的知识,而是圣贤切身作人处事的道理。学生来自社会各种职业、各种年龄,修学的期限也有伸缩性。这个学院是使每一个人反身切己而有所得,不是什么资格、文凭。几年的结果,他的学生遍日本,有海陆空军人,有各公司的经理,有中小学校长,有各机关的课长课员,大家都以师事之,称为“安冈先生”。他也“抗颜为师”,以师道自任。战后金鸡学院被废,他又结成全国性的“师友会”,以“攻究东洋政教的精粹,究明世界新的情势,给现代人以正当的教养与指针,以助成日本之复兴及内外文化之提携为目的”。每月开讲座两次,初一是“照心讲座”,由安冈先生讲阳明学,及其他中国圣贤之学。十五日是“时务讲座”,由名人作专题讲演。有一次,师友会在东京护国寺月光殿,作三天全国性的集会,特约我去作一次讲演。安冈先生告诉我说:“我要使你从这些全国各地的农村领袖中,知道除了混乱的东京以外,我们尚有一个广大而坚强的农村,可见我们日本不是没有前途。同时也借此机会,使日本各地农村的领袖,知道中国有这位徐先生。”集在这里的几百人,有许多人的年龄,和安冈先生不相上下,而且都是在社会上负责任、有地位的人。他们一概是自己动手来招待自己的先生和先生的客人,决不假手于“下男”、“下女”。这是中国“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训。在开讲的时候,其仪节之庄严肃穆,听讲时精神的凝集贯注,无一人一刻有怠容苟色。我感到从书本上所想象的旧日高僧大德、硕学名儒,上堂讲学的盛况,不图在日本躬逢其盛。真是既以自幸,尤以自愧。

因为过去有许多日本军人很尊重他,或支持他讲学,或拜他为师,于是有人说他是右倾势力,因此而于日本占领期间被盟总追放,直到旧金山和约签订的前夕才被解除。其实,这是一部分人的误解。一个真正以儒家精神为命脉的人,无所谓左,无所谓右,而只是一个“中”。落在现实上,尽可由道德的观点不赞成浮薄的自由主义,但决不会赞成反自由、反民主的法西斯主义。因为无自由,不民主,便根本没有道德。尽可由仁心的表露而热爱自己的国家,但决不会落入狭隘的国家主义的陷阱中以致成为侵略主义。因为不爱自己的国家是不仁,因爱自己的国家而危害旁人的国家,一样地是不仁。除了道德,除了仁,还有所谓中国文化、东方文化吗?今日我们知道,当中日战争末期,日本曾有一派人,想找出合理的和平途径,来结束中日战争,以挽救两国的厄运。事虽不成,然这已可看出一部分日本人士对纠纷了六十年的中日关系,已发生了若干反省与转向。安冈先生此时正以其私人力量,影响着日本政府的此一部分的人们;且曾两到上海,实际研究此一问题的可能性。近两年我从《师友》月刊和许多归自日本的朋友中,知道他为了日本的前途,为了中日的关系,为了抵抗共党的狂澜,正在加强他的讲学活动。听说他不久将到自由中国来讲学,并与自由中国朝野人士交换文化上的意见。我想,自由中国的人士将欢迎这位真正汉学家,而我个人和先生的许多友人,更都引此为欣慰。

写到此,我又想到另外一位日本友人——中山优先生。他的识度深宏,文章典雅,曾与绪方竹虎氏共事于《朝日新闻》很久。现在卜居于东京附近的一个乡间,以阳明之学,教其乡人。我初去访候他的时候,看到一个渐有秋意的菜圃中,围着两间半老旧的房子。他的书案上有一部四书和什么人的诗集。他年老的和乡下人一样的太太,用中国方法炒了一大盘菜,我们就相对地饮起酒来,边饮边谈,上下古今,纵横户外,都有他一套精炼的见解。另有一次,他陪我到多摩川的河边散步,把他认为日本战后所应走的一条路,以亲切而确定的口吻描述给我们听。他是典型的乐道安贫,高人逸士,但他并不是避世遁世。现在他正和故军事理论家、不与东条合作的石原莞尔中将有关系的一群有志之士,结成一个团体,为其主张而作全国性的奋斗,一天一天地可看出其成就。旁人看他是饔飧不继,但他脑筋里却装满了圣贤的道理和对国家的经纶。他和安冈先生是两个典型,影响力似乎不及安冈先生大,但在他的身上,同样可以嗅出东方文化的真味,领略到东方文化的真价。一个像样的国家,他们的政府纵不很理想,但它的社会必定要有几个像样的人物,必定能容许社会上有几个像样的人物。若是一个国家连社会上也没有一个站得起来的人,或不容许社会上有一个站得起来的人,这个国家便只有走上灭亡之路。日本目前虽然混乱,但从这些日本友人看,我相信其一定会是前途无量的。

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四卷第十六期 9NIqmwajMbxbWzqkZWANcOhFSJeDvoUERoQJZr/Cyu5zcehrHBlL5gdoh/lKE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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