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觉时,看了看觉老请我吃饭的帖子。今早起来,却读到老人突然逝世的新闻。在这世界上,在比我老一辈的人中,再没有像觉老这样一个深切爱护我的人,使我失掉心头最后的温暖,身托炎邦,心栖冰窟,这真是我平生最大的哀恸。个人的哀恸,只合用个人的眼泪偿还。我这时所不能不写的,却是由觉老之死,而感到辛亥革命精神的坠失,这或许可以提出来供世人共同的悼念。
我和老人认识并不太早,第一次见面,是在重庆司法院办事处的一个灯昏月黑的晚上。他听说我从延安归来,便找我问共党的状况。他听了我带着紧张而忧虑的陈述之后,他点头笑了:“共产党一向就是这样的东西,但不必悲观,只要抗战胜利,这问题总可以解决的。”我那时的感想是,如何在这位院长的身上,简直看不出一点现在大小官员由权力观念所转出来的声势。这种素直简朴的农村的气息,也或许就是当时开国的精神。这使我对辛亥革命,开始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以后读大东出版的《梅川日记》,文字真切,无半点浮词,而自然流露着六朝人的一种飘逸之气。其中有《偷金菩萨》与《沔阳监学》二则,尤使我大为感动。那时所谓革命活动的人物,是那样的认真,而又是那样的洒脱。你说他们是在革命,而他们又好像是在游戏,大家只是以一片天真之情,去干那被捉住便杀头的勾当。这批人,好像是在共同构造一个艺术品,因而他们也都成了艺术品中的人,脑筋里不曾安顿得上死生问题,更从何处能着半点权力观念?所以惊天动地的事业,被大家一哄就哄了出来。哄出来了以后,请黄兴先生来当总司令,请中山先生回国当总统,一切都是行所无事的,没有心机,不讲控制,一个世界就轻轻地改变过来了。于是我屡次找着觉老说:“这些故事,应该编成剧本,在舞台上演出来,使现时人仍能对辛亥革命的精神,再有一番亲切之感。权力观念,把现代人的头脑压昏了,如何能挑得起时代的重担?所以辛亥革命的楚人精神,对现代仍是需要的。”觉老听了,总是笑一笑说:“能演出来倒很好,只是没有人编得剧本。”这件事,也算我和觉老一桩共同未了的小心愿。幸好,前天老人很高兴地告诉我:“我的《梅川日记》找一本出来了,交正中书局再印。”
民国卅七年冬,徐蚌会战紧张,人心浮动。有一天,老人和我说:“我们一齐回湖北去吧,死还是死在故乡的好。”我听了惊奇地问如何回去法,他说:“我想当省政府的主席,你为我组织一个精练肯干的班子。我在上面无为而治,让你们猛干一场,挽救得多少算多少,你说好吗?”于是他老人煞有介事地催着我得便向总统提了出来,并开始着实物色人选,朱怀冰、彭楚恒两位先生,都在他打算之中。过些时,我对他说,这件事恐怕不会成的。他笑了笑说:“呵!那就算了。”自后,局势剧变,几个月没有见面。卅八年,有一次我经过广州,会见何敬公,他开头便问:“蒋先生对居觉老组阁的意见怎样?”我说:“哪里会有此事?”敬公随手拿中常会通过案子给我看。我连声说:“我不赞成,我要找他老人家切实劝阻。”随即匆忙地打听了一阵,找不见他老人家。第二天,立法院以一票之差失败了。过些时,我回到台湾,到草山去看老人,我说:“还是多活几年的好,幸而不曾成功。”老人也只是笑笑:“局势坏,他们要我干,我就把老命拿出来。立院诸公不愿我干,倒也是对我的体谅。”接着又照例儒、佛、老、庄,谈了一阵。这类的事,在老人,总是行云流水地过去了。老人对文化,尤其是对中国文化,有无限的热情。《民主评论》出刊后,几乎每篇文章都看,看了后又提出来谈。年来爱护《民主评论》,爱护与《民主评论》有关的各先生,无微不至。对钱宾四、唐君毅、张丕介、牟宗三诸先生,尤称不绝口。与牟先生作忘年之交,朝夕过从。这次我来台北,告诉他老人家,说即将赴香港恢复《民主评论》,并告诉《民主评论》加强阵容的情形,老人听了大为欢喜,他说:“我也继续写点日记补白。”昨晚写的先烈张振武之冤狱一段,即是为《民主评论》所成的绝笔。我不知《民主评论》恢复后能继续几时,《民主评论》今后又如何能寄托他老人对文化的一点希望,我想这都会令《民主评论》的同人所同声一恸的。
楚人任侠敢任,而尝有守孤抱以轻天下之情,故历史上秉大义以发天下之大难者多为楚人。发大难而不计其功,有其功而亦不以此自拘自滞、自矜自恃者,亦多为楚人。盖楚人有性情之真,而少功名之念,此楚人之所以失,亦楚人之所以得。其事例则近见于辛亥革命。其人物,则近见于老人之平生,而老人则既死矣。老人年来不断劝我应接近现实,尤虑我或以孤直估不测之祸。老人对我个人的温情,和我对国家不能自抑的激越之意,尝不断交战于中。今后只能凭我个人的孤直来照顾我自己,再得不到老人的照顾了。然老人精神之所护持者,岂仅我一人?而由老人所象征的辛亥命精神之坠失,这也或许是说明了一个时代的悲剧。老人于入睡前,自己洗足,洗未竟而逝,死生大事,在老人都是一片轻松。死后有不少有知识有良心之书生,抆泪于老人之灵侧。则老人所象征之辛亥革命精神,或犹未尽死。我将以此慰老人,且聊以自慰。
十一月二十四日夜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台北《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