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东京各报的夕刊,都载着“陈果夫氏死去”的一条短简消息。我看完后,便对其他的重要新闻看不下去了,在房子里徘徊了一阵,不由自主地拿起笔来写了这样一篇拉杂的东西,借以表示对果夫先生真诚的哀悼。
过去我和布雷先生有一段文字的因缘,有更多的生活接触。我虽不完全同情他对政治上的看法,但久而久之,却完全了解他在政治上的苦心。这种苦心,常有超出乎议论异同之外的感召力。所以由布雷先生之死所给与我精神上的冲击力,可以说是当然的。至于我和果夫先生,见面的机会不多,公私的关连更少,但我骤然看到他的死讯,使我发生了和布雷先生死时同样的凄怆之情,也许从这种地方,可以感到果夫先生有其真正的存在。
我和果夫先生开始认识,是在他接朱家骅先生的组织部长,聘请我当设计委员的时候。这已是他政治生活的尾声,内外的环境,和他个人的病势,都是一天一天地交相煎迫。他真正负责时候的作风做法,我没有直接的了解。他对国民党的是非功过,站在国民党外,固然容易论定;但站在国民党内,则颇属难言。社会上骂他是顽固反动,假定这是指他一贯的反对共产党而言,则过去骂他的人,今日对他应知所愧怍。国民党内有不少的人责备他狭隘自私,我也曾一样责备过他。可是平心而论,管组织的人,其职责经常是要分清哪是自己的,哪不是自己的;要做到这一层,已不容易,要叫大家都谅解,更是困难,所以久而久之以后,便容易犯这种嫌疑。而在国民党内,尽管有比他廓大无私的少数个人,却不见得有比他不狭隘的势力。所以我过去每和朋友谈到国民党的改造问题,总劝大家先求原则性的团结,再用原则来作选拔淘汰的标准。我从来不相信只要把某一部分人打下去了,便可以把国民党改造好。但关连到这类的政治性的说法看法,对于我个人早成陈迹,再不值得一提。我现在所感触到的,只是果夫先生所给我的印象,是爽健亲切、恳笃周到,富有东方的人情味。就是已经与他翻了脸的旧同志,每谈到他这一点,也都保留着对他的敬意。立夫先生喜欢谈中国文化,果夫先生没有立夫先生谈得圆满,但他的气质却保存着有中国文化的一面。这一点,我想总会留给国民党以好的影响。
果夫先生一和我见面,便喜欢谈他对组织的见解。好像他是以人的生理机体,作为党的组织极则,想由此而完成一套组织理论,以为国民党健全组织的张本的。他在台中养病的时候,有一次又和我谈得津津有味,简直打不断话头,结果受了他夫人的一顿指摘,才笑着分手。其实,人的生理细胞的组织活动,和人与人间的组织活动,完全是两个范畴。把生理细胞的活动拿来作一个要健全组织的比喻,好像说“人要有铁样的坚强意志”的比喻一样未尝不可。若超出了比喻的范围,那便有许多问题可以辩论了。但我从来未这样地辩论过,这不仅是出于我的世故,而且也是通过他热情的语调,感到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心情,这也可以说是他对于国民党的一种悲愿。
果夫先生死于国民党之中,他以坚强的意志,和自己的沉疴奋斗,争取了生命的时间,但依然没有达到亲见九州同一的愿望,我不难想见他死时心情的沉重。而他平生由其气质之美所给与人的一种深切的人情味,在这沧海横流的时候,我想,当不仅我个人对他有感动的回忆吧!
八月廿六日夜于东京
一九五一年九月六日台北《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