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七月三十日,为钱宾四先生六十揽揆之辰。《民主评论》既拟出中国学术论文专号,借资纪念,余更略举中国文化之一义而寿之曰:
中国文化,一忧患之文化也。《大易》乃吾族由自然生活进入人文生活之纪录,故实吾族文化之根源。《系辞》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明于忧患与故。”故乾坤之后,受之以屯蒙。屯蒙者,忧患之象也。乾坤既以易简知天下之险阻,而屯则“动乎险中”,蒙则“山下有险”,“君子以果行育德”。屹立于忧患之中,不畏怖堕退,且即挺身以担当一世之忧患而思有以解消之,于以保生人之贞常,延民族之命脉,中国文化之所凝铸而绵续者,盖在乎此矣。是故忧患乃人类之所同,忧患而“吉凶与民同患”,乃中国文化所特著。长沮、桀溺、楚狂之伦,栖神尘垢之外,自适其适,以全身而保命,此乃人情之所易安;喟然之叹,孔子岂无所动于中哉?然置一身于忧患之外,而俯视侧视斯民展转困顿于忧患之中,或且摭拾浮词,剽窃虚说,以鸣高而立异,此乃孔子仁心之所不忍不许。“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与而谁与”,其愿宏,其志哀,其心亦良苦矣。此乃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今日欲衡论中国文化之短长者,而不先用心于此等血脉所在之处,则亦惟成其慢心肆志而已。
民国二十六年,日人挟其飘风骤雨之势,荼毒京沪平津,全国学人,率青年子弟,徒步播迁于西南荒寒险阻之羊肠鸟径中,行列亘百数十里,与村民疲卒,共起居饥渴,扶携保育,境愈险而情愈亲,身愈危而志愈笃。故国土之精华,不数月而沦陷大半;而国脉不为之蹶竭,国本不为之动摇;八年苦撑,终获胜利,此乃忧患文化之巨大历史实践,其光芒与成效,当可为天下所共睹。乃喘息未定,生机未复,而共党裹胁之势已成。斯时也,社会土崩,政府瓦解;天下学人,既无再走之力,复无可走之方,亦惟有吞声匿志,以再度承担此亘古无伦之忧患。余以侥幸,苟全香岛,而先生与唐君毅先生,亦自江南大学,结伴只身而出。身无一日之储,居无一椽之藉,顾行装尚无卸处,方且相约,欲以赤手空拳,延续中国文化命脉于举目无亲之地、惊疑震撼之时;新亚书院之创立,盖有类于乞食团、托钵僧,特无宗教旗帜之可资凭借号召耳。方事之始也,两先生日则讲授奔走,夜则借宿于某一中学课室。俟其夜课毕,则拼桌椅以寝;晨光初动,又仓皇将桌椅复原位,以应其早课之需。余一日破晓往视,见状,暗黯不能出一语。先生怡然曰:“此亦甚得,但不能生病。生病,则惟投之海中耳。”嗟呼!先生以学术负天下之重望者垂三十年,从未涉及现实政治;或居或行,自全自活之道,盖亦多矣。而必与三数友人,迫饥困之躯,讲学于举世不屑不敢不为之日,后无尺寸可资之势,前无程日可计之功,此岂中无所守者之所能侥幸一试者哉!先生与其二三友人,肩负中国文化之重荷,而忧患之文化,乃立足于义之所当为,心之所能安,不复计较现前之得失利害。盖在忧患中而有所计较,将见无一事之能作,无一路之可通,其势不归于消沮废坠不止。惟有投身于忧患激流之中,上承万圣千贤之心血,中闻父老兄弟之呼号,下念子孙绵演之命脉,而一本无穷之悲愿以弥纶贯通之,其为力初或甚微,然造化之机,固于此而一转矣。此《易》之所谓“一阳来复”也。故同一课室也,或以之为捷径,或以之为鼠壤,或以之为泉石;而新亚之课室,则固一人天悲愿之道场也。其精神之相去,不已远乎?先生在《新亚五年》一文中略谓五年艰苦奋斗,仅有一新亚书院之存在,此外更无成绩,此固先生之谦词;然比例而推之,中国文化,在数千年无数之忧患中,亦仅能延绵吾族生命之存在,使不致如古巴比伦、埃及、希腊、罗马诸民族,淹没于历史巨浸之中;黄炎子孙,于此而认取先圣先贤苦心宏愿之迹,斯亦可矣。至科学之发展,物质之享受,乃当前肖子贤孙之所应有事,何可以祖宗未能预为准备之于数千百年之前,而遽欲锻宗杀祖乎?新亚书院之存在,乃此忧患文化真诚之实践,其所成就,岂可一二计哉?数月前,香港友人来书,谓先生今年且六十,谋所以纪念之者。余奉书先生,先生则谓以西方习惯计之,明年始六十耳,窥其意,似有憾于还历之过速,而不愿见老之将至者。然忧患之文化,固人类中最能悠久之文化也。盖愿力之至宏,实由生机之至富。先生出入于险阻困顿之中,从容坦易,无愤厉之色,无急遽之词,无矜持之态。来台中,两度馆于余之陋室,余妇不觉贫家之添一客人也;讲学应接之暇,与童稚相嬉戏,童稚不觉与其平日之嬉戏有以异也。别经岁时,童稚尚念念不能置;则六十之年,岂足以为先生老乎?方今忧患之来,尚不见有所底止;老师巨儒,青年志士,煎熬于独裁虐政之下者,正不知有几何人。且举世汹汹于红祸与原子武器之中,几使人有末法末日之感。世界大思想家,穷搜冥讨,求在文化上挽救此一奇厄者,亦可谓亟亟矣。余以为中国忧患之文化,有宗教之真正精神,而无宗教之隔离性质;呼唤于性情之地,感兴于人伦日用之间,使人得互相抚其疮痍,互相舒其敬爱,以销弭暴戾杀伐之气于祥和恺悌之中;则人类自救之道,意在斯乎!意在斯乎!此余之所以寿先生,亦所以慰万千在深忧巨患中之同胞与学人也。
七月廿三日夜于台中市
一九五四年七月三十日台北《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