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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位于台中市大度山坡上的东海大学的右界,与一批穷老百姓隔着一条乾溪。从乾溪的对岸,经常进入到东海校园的,除了一群穷孩子以外,还有一位老婆婆,身材瘦小,皱纹满面,头上披着半麻半白的头发。她也常常态度安祥地,有时带着一个孩子,有时是独自一个人,清早进来,捡被人抛弃掉的破烂。我有早起散步的习惯。第一次偶然相遇,使我蓦然一惊,不觉用眼向她注视;她却很自然地把一只手抬一抬,向我打招呼,我心里更感到一阵难过。以后每遇到一次,心里就难过一次。有一天忍不住向我的妻说:“三四十年来,我每遇见一个穷苦的婆婆时,便想到自己的母亲。却没有像现在所经常遇见的这位捡破烂的婆婆,她的神情仿佛有点和母亲相像,虽然母亲不曾捡过破烂。你清好一包不穿的衣服,找着机会送给她,借以减少我遇见她时所引起的内心痛苦。”妻同意我的说法,但认为“送要送得很自然,不着形迹”。这种自然而不着形迹的机会并不容易,于是有一次便请她走进路旁的合作社,送了她一包吃的东西。这位婆婆表示了一点惊奇的谢意后,抬起一只手打着招呼走了。

现在我一个人客居香港,旧历年的除夕,离着我的生日只有三天。不在这一比较寂静的时间,把我对自己母亲的记忆记一点出来,恐怕散在天南地北的自己的儿女,再不容易有机会了解自己生命所自来的根生土长的家庭,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所能记忆的,已经模糊到不及百分之一二了。

浠水县的徐姓,大概是在元末明初,从江西搬来的。统计有清一代,全县共有二百八十多名举人,我们这一姓,便占了八十几个。我家住在县城北面,距县城约六十华里的徐琂坳凤形塆。再向北十五华里,是较为有名的团陂镇。团陂镇过去三里,是与黄冈县分界的巴河。巴河向上十多里又与罗田县分界,便称为界河。据传说,徐姓初迁浠水的始祖,是葬在古田畈附近的摩泥(泥鳅的土名)地,古田畈及县城附近的徐姓,最为发达;许多举人进士,都是属于这一支的。我们这一支,又分为军、民两分(读入声),这大概是由明代的屯卫制而来。在界河的徐姓是民分,而我们则是军分。

军分的祖先便是“琂”祖。村子的老人们都传说,他是赤手成家,变成了大地主的人。因为太有钱,所以房子起得非常讲究,房子左右两边,还做有“八”字形的两个斜面照墙,这是当时老百姓不应当有的,因此曾吃过一场官司。八字形的斜面照墙,在我们小时,还留有右边的一面。而早经垮掉的老大门,石头做的门顶梁和石头柱子,横卧在地上,相当地粗大。上面的传说,可能有些根据。

琂祖死后,便葬在后面山上。在风水家的口中,说山形像凤,所以我们的村子便称为凤形塆。琂祖有六个儿子,乡下称为“六房”。我们是属于第六房的。由琂祖到我,大概是十二代,所以琂祖应当是明末的人。若以凤形塆为基准,则凤形塆右前方的村子,我们称为“对面塆”,又称“老屋”;这是第六房原住的村子,在曾祖父时才搬过来的。隔一道山冈的左后方村子是“楼后塆”,住着第三房的子姓。从左前方的田畈过去的村子,住着二十多家的杨姓人家,我们就称他们的村子为“杨家的”。

大概在曾祖父的时候,因洪杨之乱,由地主而没落下来,生活开始困难。祖父弟兄三人,伯祖读书是贡生,我的祖父和叔祖种田。祖父生子二人,我的父亲居长,读书,叔父种田。伯祖生三子,大伯读书,二伯和六叔种田。叔祖生二子,都种田。若以共产党所定的标准说,我们都应算是中农。但在一连四个村子,共约七八十户人家中,他们几乎都赶不上我们;因为他们有的是佃户,种出一百斤稻子,地主要收去六十斤到七十斤,大抵新地主较老地主更为残刻。有的连佃田也没有。在我记忆中,横直二三十里地方的人民,除了几家大小地主外,富农、中农占十分之一二,其余都是一年不能吃饱几个月的穷苦农民。

我母亲姓杨,娘家在离我家约十华里的杨家塆,塆子比我们大;但除一两家外,都是穷困的佃户。据母亲告诉我,外婆是“远乡人”,洪杨破南京时,躲在水沟里,士兵用矛向沟里搜索,颈碰着矛子穿了一个洞,幸而不死,辗转逃难到杨家塆,和外公结了婚,生有四子二女;我母亲在兄弟姊妹行,通计是第二,在姊妹行单计是老大。我稍能记事的时候,早已没有外婆外公。四个舅父中,除三舅父出继,可称富农外,大舅二舅都是忠厚穷苦的佃农。小舅出外佣工,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下巴河闻姓大地主(闻一多弟兄们家里)家中当厨子。当时大地主家里所给工人的工钱,比社会上一般的工钱还要低,因为工人吃的伙食比较好些。

母亲生于同治八年,大我父亲两岁。婚后生三男二女。大姐缉熙,后来嫁给“姚儿坳”的姚家。大哥纪常,种田,以胃癌死于民国三十五年。细姐在十五六岁时夭折,弟弟孚观读书无成,改在家里种田。一九四九年十月左右,我家被扫地出门,母亲旋不久死去,得年约八十岁。

父亲读书非常用功。二十岁左右,因肺病而吐血,吐得很厉害;幸亏祖母的调护,得以不死。祖母姓何,是何家铺人,听说非常能干,不幸早死,大概我们兄弟姊妹都没有看到。可能因为父亲的天资不高,所以连秀才也没有考到。一直在乡下教蒙馆,收入非常微薄。家中三十石田(我们乡间,能收稻子一百斤的,便称为一石),全靠叔父耕种,勉强维持最低生活。所以母亲结婚后,除养育我们兄弟姊妹外,弄饭、养猪等不待说,还要以“纺线子”为副业,工作非常辛苦。她的性情耿直而忠厚。我生下后,样子长得很难看,鼻孔向上,即使不会看相的人,也知道这是一种穷相;据说,父亲开始不大喜欢我。加以自小爱哭爱赌气,很少过一般小孩子欢天喜地的日子。到了十几岁时,二妈曾和我聊天:“你现在读书很乖,但小时太吵人了。你妈妈整天忙进忙出的,你总是一面哭,一面吊住妈妈上褂的衣角儿,也随着吊出吊进,把你妈妈的上褂角儿都吊坏了。我们在侧面看不过眼,和她说,这样的孩子也舍不得打一顿?但你妈总是站住摸摸你的头,儿上几声,依然不肯打。”真的,在我的记忆里,只挨过父亲的狠打,却从来没有挨过母亲一次打。有一回我在稻场上闹得太不像话了,母亲很生气,拿着一枝竹条子来打我;我心中一急,便突然跑到她怀里去,用脸挨着她的胸口,同时用手去抢住竹条子,原来是一枝大茅草梗,母亲也就摸着我的头笑了。这一次惊险场面,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叔父只有夫妇两人,未生儿女。他一人种田,要养活我们兄弟姊妹“这一窝子”,心里总有一股怨气;但他不向我父亲发作,总是向我母亲发作;常常辱骂不算,还有时动手来打。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叔父在堂屋的上边骂,母亲在堂屋的下边应,中间隔一个天井。一下子,叔父飞奔而前,揪住母亲的头发,痛殴一顿。母亲披着头发叫,我们一群小孩躲在大门角里哭。过了一会儿,才被人扯开。父亲是很爱自己的弟弟的。加以他到黄州府去应考,一百二十里路,总是由叔父很辛苦地挑行李。考了二十多年,什么也没有考到,只落在乡间教蒙馆,对叔父会有些内疚。所以在这种场面,还要为叔父帮点腔,平平叔父的气。

叔父这样打骂我母亲的目的,是要和父亲分家,结果当然只好分了。叔父分十五石田和一点可以种棉花的旱地,自种自吃,加上过继的弟弟,生活当然比未分时过得很好。但我们这一家六口,姐姐十三四岁,哥哥十一二岁,细姐十岁左右,我五六岁。父亲“高了脚”,不能下田;妈妈和姐姐的脚,包得像圆锥子样,更不能下田;哥哥开始学“庄稼”,但只能当助手;我只能上山去砍点柴,有时放放牛,但牛是与他人合伙养的。所以这样一点田,每年非要请半工或月工,便耕种不出。年成好,一年收一千五百斤稻子,做成七百五十斤米,每年只能吃到十二月过年的时候;一过了年,便凭父亲教蒙馆的一点“学钱”,四处托人情买米。学钱除了应付家里各种差使和零用外,只够买两个多月的粮食,所以要接上四月大麦成熟,总还差一个多月。大麦成熟后,抢着雇人插秧,不能不把大麦糊给雇来的人吃。大麦吃完后,接着吃小麦;小麦吃完后要接上早稻成熟,中间也要缺一个月左右的粮;这便靠母亲和大姐起五更睡半夜的“纺线子”,哥哥拿到离家八里的黄泥嘴小镇市去卖。在一个完全停滞而没落的社会中,农民想用劳力换回一点养命钱,那种艰难的情形,不是现在的人可以想象得到的。大姐能干,好强,不愿家中露出穷相,工作得更是拼命。村子的人常说“他家出女儿不出儿子,几代都是这样”。因为早死的姑母也是如此。我还记得的一次,家里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了,姐姐又不肯向人乞贷,尤其是不愿借叔父的;她就拿镰刀跑到大麦田里,找快要成熟的,割了一抱抱回家,把堂屋的一张厚木桌子侧卧下来,用力将半黄的大麦穗,一把一把地碰击到侧卧着的桌面上,把麦子碰击下来;她一面碰击,一面还和我们说着笑着。母亲等着做麦糊的早饭。

我们四围是山,柴火应当不成问题。但不仅因我家没有山,所以缺柴火;并且因为一连几个村子,都是穷得精光的人家占多数,种树固然想不到,连自然生长的杂木,也不断被穷孩子偷得干干净净。大家不要的,只有长成一堆一堆的“狗儿刺”及其他带刺的藤状小灌木。家里不仅经常断米,也经常断柴。母亲没有办法,便常常临时拿着刀子找这类的东西,砍回来应急;砍一次,手上就带一次血。烧起来因为刚砍下是湿的,所以半天烧不着,湿烟熏得母亲的眼泪直流。一直到后来买了两块山,我和父亲在山上种下些松树苗,才慢慢解决了烧的问题。分得的一点地,是用来种棉花和“长豆角”的。夏天开始摘长豆角,接上秋天捡棉花,都由母亲包办。有时我也想跟着去,母亲说“你做不了什么,反而讨厌”,不准我去。现在回想起来,在夏、秋的烈日下,闷在豆架和棉花灌木中间,母亲是怕我受不了。我们常常望到母亲肩上背着一满篮的豆角和棉花,弯着背,用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脚,笃笃地走回来;走到大门口,把肩上的篮子向门蹬上一放,坐在大门口的一块踏脚石上,上褂汗得透湿,脸上一粒一粒的汗珠还继续流。当我们围上去时还笑嘻嘻地摸着我们的头,捡几条好的豆角给我们生吃。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当我发脾气,大吵大闹,因而挨父亲一顿狠打时,母亲才向父亲生过气。却不曾因为这种生活而出过怨言,生过气。她生性乐观,似乎也从不曾为这种生活而发过愁。当她拿着酒杯,向房下叔婶家里借点油或盐,以及还他们的一杯油一杯盐时,总是有说有笑地走进走出。母亲大概认为这种生活和辛苦,是她的本分。

辛亥革命的一年,我开始从父亲发蒙读书,父亲这年设馆在离家三里的白洋河东岳庙里。在发蒙以前,父亲看到我做事比同年的小孩子认真,例如一群孩子上山砍柴(实际是冬天砍枯了的茅草),大家总是先玩够了,再动手。我却心里挂着母亲,一股正经地砍;多了拿不动,便送给其他的孩子。放牛绝不让牛吃他人的一口禾稼,总要为牛找出一些好草来。又发现我有读书的天资,旁的孩子读《三字经》,背不上,我不知什么时候听了,一个字也不认识地代旁的孩子背。所以渐渐疼我起来。

这年三月,不知为什么,怎样也买不到米,结果买了两斗豌豆,一直煎豌豆汤当饭吃,走到路上,肚子里常常咕噜咕噜地响,反觉得很好玩。到了冬天,有一次吹着大北风,气候非常冷,我穿的一件棉袄,又薄又破了好几个大洞;走到青龙嘴上,实在受不了,便瞧着父亲在前面走远了,自己偷偷地溜了回来。但不肯把怕冷的情形说出口,只是倒在母亲怀里一言不发地赖着不去。母亲发现我这是第一次逃学,便哄着说,“儿好好读书,书读好后会发达起来要做官的”。我莫名其妙地最恨“要做官”的话,所以越发不肯去。母亲又说,“你父亲到学校后没有看到你,回来会打你一顿”。这才急了,要母亲送我一段路,终于去了。可是这次并没有挨打。父亲因为考了二三十年没有考到秀才,所以便有点做官迷,常常用做官来鼓励我;鼓励一次,便引起我一次心里极大的反感。母亲发现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后,便再也不提这类的话。有时觉得父亲逼得我太紧了,所以她更不过问我读书的事情。过年过节,还帮我弄点小手脚,让我能多松一口气。十二岁我到县城住“高等小学”,每回家一次,走到塘角时,口里便叫着母亲,一直叫到家里,倒在母亲怀里大哭一场;这种哭,是什么也不为的。十五岁到武昌住省立第一师范,寒暑假回家,虽然不再哭,但一定要倒在母亲怀里嗲上半天的。大概直到民国十五年以后,才把这种情形给革命的气氛革掉了,而我已有二十多岁。我的幼儿帅军,常常和他的妈妈嗲得不像样子,使他的两个姐姐很生气;但我不太去理会,因为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童年时代。

以后我在外面的时候多,很难得有机会回到家里。即使回去一趟,也只住三五天便走了。一回到家,母亲便拉住我的手,要我陪着她坐。叔婶们向母亲开玩笑说,“你平时念秉常念得这厉害,现在回来了,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吧”。但母亲只是望着我默默地坐着,没有多少话和我说;而且在微笑中,神色总有点黯然。我的世面见得多了,反而形成母子间的一层薄雾,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文化。

民国三十五年五月初,我由北平飞汉口,回到家里住了三四天。母亲一生的折磨,到了此时,生命的火光已所余无几;虽然没有病,已衰老得有时神智不清。我默默地挨着她一块儿坐着,母亲干枯的手拉着我的手,眼睛时时呆望着我的脸。这个罪孽深重的儿子,再也不会像从前样倒在她怀里,嗲着要她摸我的头,亲我的脸了。并且连在一块儿的默坐,也经常被亲友唤走。我本想隐居农村,过着多年梦想的种树养鱼的生活。但一回到农村,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是千疮百孔。而我双手空空,对他们,对自己,为安排起码的生活也不能丝毫有所作为。这种看不见的精神上的压力,只好又压着我奔向南京,以官为业。此时我的哥哥已经在武昌住医院。我回到南京不久,哥哥死在武昌了,以大三分的利息借钱托友人代买棺材归葬故里,这对奄奄一息的母亲,当然是个大打击。此后土崩瓦解,世局沧桑,我带着妻子流亡海外。当时估计,我家此时已由中农升进到富农(这都是用共产党所定的标准),但绝对没有资格当地主。弟弟和侄儿侄女们,应当凭劳力在自己的故乡生存下去;而我的内心,是深以出外逃亡为悲痛的,所以劝他们都安心留在故乡不动。等到知道一九四九年十月,已被扫地出门,使全家“白天无一碗一筷,夜间无一被一单”(弟弟辗转寄到的信上的话),母亲当然迅速倒下,而我也由此抱终天之恨,与乡土永隔,连母亲有没有坟墓,也不得而知了。

一九七〇年三月《明报月刊》第五卷第三期

到香港后,与弟弟、侄儿们联络上了,才慢慢知道,我们的土砖房子,拆了做“水库”;从祖父祖母起葬在山上的坟,一起被挖掉了。

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一日补志 L59O2zN1dEnCvZzhpPNzkqXo4UQe2pOhl3GZ7qi4m6F1HggAUlrEW/yOidf4DE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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