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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赋豳风七月篇
——农村的记忆

我平生好读陆放翁“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的这首诗,觉得他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气。但现在的心情,慢慢地转变了。对于流亡的人来说,则《豳风·七月》的诗,较之歌颂宣王南征北伐的诗,更有亲切之情,更增加对乡土的慕恋。

《豳风》,据说是周公自作,或与周公有关的诗。《诗经》把它列在十五国国风的“变风”之末,有人说这是孔子删诗所定的次序。大儒王通推原孔子定这种次序的用意说:“言变之可以正也。”好像《易经》上的剥极必复、否去泰来一样,以见人道之不可终穷,我想,中国圣人的用心大概会如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正在他的悲怀宏愿,不肯使人类走上了尽头路。

《豳风》主要的诗是《七月》。诗序说,“《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七月》这首诗,一面是歌咏农民的辛勤,同时也是歌咏农民的德性。农民的辛勤和德性,在周公,至少是在作诗序的人看来,就是周朝王业和风化的根本。周公作这首诗叫瞎子唱给成王听,用共产党的术语说,是要成王向农民学习。做皇帝的人,不可忘记农民。要向农民学习,要算是中国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之一。所以国家迎寒迎暑祈年等大典,都要歌《七月》。郑康成根据《周官》,以为《七月》兼风雅颂三义,则其应用的范围更广。自此以后,《豳风·七月》成为政治的教材,成为艺林的佳话,下开田园诗人、田园画家的广大分野。钱宾四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把农业文化的静穆敦厚之美,描写得有声有色。而我的朋友程兆熊先生,是学农而由艺以进乎道的;在他的许多文章中,常以幽峭空灵之笔,写绵绵不尽之心,总是把人类的前途,归到土的上面,归到农的上面。依我看,两位先生对农业的厚意深情,都可说是《七月》篇的流风余韵。

农村,是中国人土生土长的地方。一个人,一个集团,一个民族,到了忘记他的土生土长,到了不能对他土生土长之地分给一滴感情,到了不能从他的土生土长中吸取一滴生命的泉水,则他将忘记一切,将是对一切无情,将从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真正的生命。这种个人、集团、民族的运命,大概也会所余无几了。刘裕把他未做皇帝时的耕具,陈设在庙里,想借以使他的子孙,能睹物兴怀,知创业之所自。可是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走进去看到这些东西,简直觉得原来出身微贱,惭愧万分,赶快叫人搬走。这恰符合了我们这一代的智识分子的心情,而刘裕的子或孙,也符合了我们这一代的智识分子的命运。

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假定其中没有蕴蓄着一点可宝贵的生命,则中国历史的存在,全是偶然;而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家们,假定对他所管理最大多数的农民,缺少最低的同情与了解,则他的管理方针,自然会牛头不对马嘴。中国过去做官的人,多半是从农村中来,官告一段落了,也多半依然回到农村去;他们的身上多少总有点土气,他们的脑子里多少总还沾点民情,所以坏也有个限度。清末以来,智识分子虽然多数是从农村中来的;但一离开农村,便永远不想农村,永远不回农村。即使官没有了,也把农村括来的钱,多的汇到外国,到外国去参加人家的现代化。比较少一点的,也竭尽一切的方法,住在都市上,过各种层次的现代化生活。这些人的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钱从何处来、自己的祖宗从何处来、乡下人何以要拿钱来供给自己的现代化生活等问题的存在。所以大家可以心安理得地骑在农民的头上,无穷尽地油滑、浮夸、诈骗、流荡下去。油滑、浮夸、诈骗、流荡,这正是我们都市的“市气”。而“市气”就是这些人的现代化。台湾层出不穷的学生流氓组织,据保安司令部负责指导的人分析其原因说:“父兄位居显要。”“受都市不良生活之感染,不谙物力艰难及农村之疾苦,养成其趋腐逐臭之习惯。”(见六月廿五日军闻社讯)这是当然的。正因为这批孩子的显要父兄,忘记农村疾苦,不谙物力艰难,整天沉浸于腐臭市气之中,所以他们的孩子才家学渊源,箕裘不坠。中国过去是以市井之徒为可鄙,以市井之气为可羞。而这却正是现代智识分子的生命,一直到海外逃亡而不自觉。当着这些市气冲天的现代人,假定也有人出来再赋《豳风·七月》之篇,使这些忘本的现代人,也亲一点土气,也想一想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一代一代的来源,或许可以使他们稍敛一点虚伪浮夸之习,稍存一点朴厚凝重之心,倒未尝不是促使大家在流亡中重新想问题的起点。更不说甚么戚继光练兵,要“再换清水”(农民),曾国藩用人,特注重“乡气”了。

共产党在打天下的过程中,曾以农民的代表者自命。及凭农民打下了天下以后,农村却被视为半封建的、落后的,革命的对象。所以一再地土改,挖农村的根,剥农村的皮,翻农村的面;几千年农村在精神上、物力上的蓄积,大概这一次给搞完了。将来纵使能回到大陆,恐怕所看见的已经不是我们所自出的农村。那时的寂寞,我现在已经预感到了。

所以我纵使也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能像周公一样,重写一篇《豳风·七月》的诗,以咏叹农民的辛勤,歌颂农民的德性,则共产党将视我为反动;而自由中国的大人先生们,也会视我为落伍,妨碍了他们的现代化,我将更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幸而我不是诗人,更不能作像《七月》那样伟大的诗篇。但农民这一代所受的欺凌诬蔑,好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处女,被人加以强奸后,不说强奸者是强盗,反骂被奸者是娼妇,我实在因此而心酸。只要是一个中国人,不管他现在是如何的现代化,但试就他本身推上去,他的若祖若宗、若父若兄、若亲若戚、若乡党中,总可以记忆出若干农村的生活史;在这些生活史中,有的是可敬,有的是可怜。如何能在记忆中,一二三四地数出那样多的罪恶。农村中含有可恶的因素,那一定是由商业资本及贪官污吏所直接间接带进去的罪恶。这是稍有良心、稍有常识的人,所不能不承认的结论。因此,我痛恨我自己不是诗人,坐视这一代忘本的人们,随意将农民加以欺凌侮蔑,除了心酸以外,再无其他方法表达这一代农民所受的积苦烦冤;因此,我更希望中国还会有伟大的诗人,作出新的《七月》篇来,唤起现在人的记忆,在记忆中抓住一点自己生命的根子,重新在历史的车轮中站起。

真正说起来,我就是这群忘本的人们中的一个。我的家庭,我的村庄,我的亲戚,都是道地的农民,所以也都是道地的穷苦。砍柴、放牛、捡棉花、摘豆角,这都是我二十岁以前,寒暑假中必做的功课。我父兄的艰辛,一闭目都到我眼前来了;所以我真正是大地的儿子,真正是从农村地平线下面长出来的。但我每一想到我在外面的生活情形,虽然比贪官污吏、阔少洋奴,要整饬微薄得多,但一和我乡下的生活对比,便不觉满身汗下;我真的忘本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父兄亲戚,依然有这样大的距离。我的妻,初结婚时,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简直把她无办法。抗战发生,到乡下去住了两年,居然前后两人。美德呈显,娇习尽除,大家都说她贤德。我常想,农村环境的教育力量真算大。假定现在做官的人,也有机会在农村中住一两年再出来,一定会和我的妻一样,在做人做事上大有进步。可是我现在常拿以前的农村生活故事,来教导我的孩子,他们却只当笑话听。可知人是最容易忘本的动物。二十年前,我有一次坐长江的江船去上海。江船的客厅里,坐着许多客人聊天,有母女两人,也坐在客厅的角落上。母亲大约五十多岁,衣着是乡下小康之家的样子,整洁质朴;女孩十八九岁,蓝褂黑裙的学生装。母亲拿一块在船过芜湖时所买的酱豆腐干,自己吃一点,分一半给她的女儿,脸上是表现着无限的慈爱,无限的安静自然;可是她的女儿把眼睛向四周一望,满脸通红,以很生气的神情推回母亲的手,于是慈爱的母亲当时也觉得非常惘然了。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现代化,船上坐的都是现代化的人,在官舱客厅里分芜湖酱干吃,有失她现代化的女儿的面子。这一小场面,给了我这样深的印象,到现在还不能忘却。那不仅说明了市井与乡下人之不相喻,也说明了今日谈中西文化者之不相喻。像那位女孩程度的西化论者,对她慈爱的母亲都要翻她一白眼,则对其他的人当然更要目为国粹派、冬烘先生,而值得拿去枪毙了。则今日中共之把农村整得死去而活不转来,一般反共而又学共的人们又何尝不暗里从旁叫好?——只要不整到他自己头上的话。因为他们也是明目张胆地说农村是罪恶的渊薮。

说农村是落后,那是当然的。生产技术的不进步,基层政治的腐化贪污,教育的不发达乃至不适合,都是落后的主要原因。假定能改进技术,澄清政治,普及教育,农民岂有不欢欣鼓舞之理,更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人来反对呢?但我们说农村是落后,这是拿外在的东西作尺度去说的。若就一般农民做人做事的基本精神而论,则我觉得不仅不是落后,而且是中国能支持几千年的一种证明;也是中国尚有伟大的潜力,尚有伟大的前途的一种证明。“市气”人物之不了解这种精神,脱离了这种精神,甚至诬蔑这种精神,正是现代悲剧之所在。

上面所说的不是理论,而是一个社会性的事实。农业生产,是人力直接用向自然,是人力直接为了自己,这其中,能缺少人类的一段真精神吗?而人类的真精神,是蕴蓄有无限的可能性和发展性。

有人骂农民是赋性游惰。但我们试想一想,农村最闲散的时期,是稻已收场,麦刚播种,一直到第二年菜花结果的前后。这种闲散,是来自农业本身的季节性,如何能说是农民的游惰?即在这种闲散时期,农民一面忙着清理本年的生计,一面赶着计划来年的生计。同时,农桑收场,正是农村手工副业的开始。我家是在冬季做蜡烛,夜晚总是忙到三更才睡。没有副业的人家,都羡慕能有一点副业。我们的手摇纺车还没有淘汰,诸姑姊妹,更是起五更,睡半夜,赶着纺点棉线拿去卖,或以此弥补一年的亏空,或以此添置过年的新衣。最可爱的是小康之家,在除夕的前十多天,一家大小,都是紧张而愉快,忙个不休。一年劳动所得的一丝一粟,此时都蕴蓄着生命之花,与劳动者以安慰、鼓励。新年到了,“教化子也有三天年”(教化子即乞丐),讨债的只能讨到除夕为止。这一不成文宪法,打断了穷人生活上的纠缠,使他也能随春到人间而松一口气。除夕到了,全村大扫除,贴门神、春联,放爆竹。自此之后,一直到灯节,各人堆上笑脸,满口都说吉利话,一团喜悦,一片温情。整年劳苦,亲戚朋友都少往来。新年大家带点礼物,彼此来往一番,聊通一年的款曲。农村的新年,才真是人情味的世界,才真可以看出是人的世界。“张而不弛,文武弗能。”在弛之中,更合上发乎人情自然的礼节,如腊祭、迎年、乡饮酒之类;这种先王之教,一直浸润在农村,使中国的农村,不是由鞭子所造成的冷酷黑暗,而富有温暖光辉,以积蓄发展民族的生命,这实在是支持中国历史的主力。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在乡下的家过新年了。大概此生此世,是永远不会的。都市的年,好像渗了水的白酒,没有真味,因为都市的人情味早已渗假了。

有的大人先生们,或许因此大发议论,说上述情形正是表现农民的懒惰、无计划、不紧张、攸攸忽忽。但是,这是完全失掉了记忆的人,或者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的说法。新年一过,我父亲便把一句成语告诉我们,“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我们各人早作各自的准备。这句成语,是家喻户晓,引以互相警惕的。严氏《诗缉》说:“《七月》之诗,一言蔽之曰,豫而已。凡感节物之变,而修人事之备,皆豫为之谋也。”程子曰:“此诗(《七月》)多陈节物大要,言岁序之迁,人事当及时耳。”可见三千年前,中国农民,已经是有计划的生产,难说到现在反退步得一塌糊涂,硬要等今日共产党来为他们搞生产计划吗?农民自己的计划,是自己生命的发舒;为农民所立计划,是对他们生命的剥削。现在的大人先生们,难说对这一点都分不清楚?农民第一计划的是粮食如何能新陈相接,其次是肥料的积集分配,再其次是就去年的经验,今年那一丘田应该种什么;至于人力的计算,有余如何利用,不足如何补充,更要费一番打算。一个忙季来了,譬如插秧、割稻、种豆、耘田,农民都要抓住那几天内做完才有利,过了那几天即不利,总是全家大小,不分昼夜地去争取这种天时。稻子收早了“没有煞浆”(谷子尚未十分成熟之意),收迟了便会生芽。更要抢着天气好。所以我村子的人,常常问:“你是割了多少稻子才天亮的呀?”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叹气说:“我有很久是两头不见大二了。”近村传为笑谈。我乡里称母亲为“大二”。早出时,母亲未起,夜归时,母亲已睡,所以说两头不见“大二”。都市的时间是以钟表来计算,农村的时间,是以各个人的生命力来计算,这种以生命力来争取时间,用摩登的话说,是“抓住重点,突破困难”。《千家诗》上载范成大的诗“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又“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五十岁以上的大人先生们,难道《千家诗》也不曾读过?

朱柏庐的家训,正是反映农村的生活秩序,所以也特为农村所重,常常把它写作“中堂”挂。开首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我父亲在乡下教书,但在严冬时也是每天东方刚发白便起来捡猪粪牛粪,积蓄肥料,全村人都仿效起来。夜间关门,总要招呼一声门闩闩上没有。乡下人骂关门不关上的说:“你怕关掉了尾巴吗?”后来我见到许多都市称暗娼为“半开门”,我才明白乡下人为什么骂半关门了。

勤俭两个字,是农村经济的骨干。但在政治不安定的时候,与其用勤俭两字去表征农民的活动,无宁用勤苦两字更为恰当。我小的时候,常常晚上没有饭吃,那还可以说是太穷。但我祖母的时候,听说粮食是够吃的,因为要存点粮食备粜,慢慢再添一点产业,便在农闲的日子,晚上只喝点米汤或吃点豆子当饭。我妻的前一代也是如此。问起来,乡下人大半都是如此。真西山说“数米而炊,并日而食者,乃其常也”,这确是农村之常。家里有老人,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两天,能买两次肉给老人吃,那就算小康之家。此外,乡下人吃肉,便要靠过节、祭祖和过年了。自己死了人,要给吊丧者以大块的肉吃;送葬时要请一对喇叭开路;尤其是老人的棺材和寿衣,几年前就应准备好;这是乡下人有一个孝的观念,有一个礼的观念在驱使他不得不如此。至于“大出丧”这一类的玩意儿,那只是极少的缙绅之家,尤其是上海人爱来这一套,农业社会是当不起的。谁能把这一套硬栽在农村里去,以指实农村的罪恶?

因农民的普遍穷困,生存的要求太迫切,所以农民打算的范围很窄,有时表现得很小气。我村子里常常用酒杯借油借盐。假若一酒杯的油和盐借后没有还,那就很难再借第二次。但乡下人并不是没有大方的时候,割谷割麦收豆子的日子,可以让女人小孩去捡,有时还要送他一把。过新年的头三天,以及有婚丧庆吊,对于乞丐都特别大方。尤其是遇着插秧割稻,彼此都是无条件的帮工。乡下做屋,只有木匠、泥水匠要工钱,小工都来自亲戚邻里,照例是不要工钱的。只要自治稍有轨道,农村的守望相助,最为容易。农村的保甲,比市镇容易编。征兵征工征粮,完全是落在乡下人身上,大人先生们对于都市是不敢轻易下手的。农民的自私,是迫于生活的煎迫,他有什么资格和商人、和官商合一的大人先生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呢?并且安分守己的自私,岂不贤于朝市中的勒索诈骗吗?

因农业本身的制约,不能鼓励人的冒险,也不能有什么飞跃性,这是真的。但谁能因此而抹煞农民的奋励上进的精神呢?抚孤守志,教子成名,农村这类的伟大母亲,代不绝人,蒋母就是伟大的例证,这都是农民坚贞奋励的标志。中国历史上的人物,多半出于乡下贫困之家,所以有“茅屋出公卿”的成语。我和我同时住师范的几个朋友,都是穷得没有“年饭米”的人家,若非父兄咬紧牙关,忍饥挨饿,如何能有升学的资格?就是现在的显要中,总还有不少是这样出身的。在生死之际能坚持一种信念,立下自己的脚跟,如忠孝节烈、耕读传家之类,这是中国文化在农村中最深厚伟大的成就。吸收农村这些美德而伸长到政治上的,一定是贤良的士大夫,一定是政治清明的时代。抹煞农村这种美德,骑在农民头上,吸农民的脂血而还骂农民没出息的,一定是最无良心的智识分子,一定是最没落的朝代。

自由中国的人们!多增加你对农村的记忆,对农民的记忆,对你自己在农村流过汗流过泪的父兄亲戚的记忆吧!在这种记忆中会使你迷途知返,慢慢地摸出走回大陆的土生土长之路。流亡者的灵魂的安息地方,不是悬在天上,而是摆在你所流亡出来的故乡故土。

六月廿日于台中
一九五二年八月一日《民主评论》第三卷第十六期 AMm29r+hzu0cK7BGmQe4NvAVvc/4GCNDQ70N1KsS6xZU2hujC1S+5WE/Es+feM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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