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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往事

此文所纪录的回忆,对整个七七抗战来说,只不过是一点一滴。因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年月记得不完全,而且也多错误,请阅者谅之。

民国二十二年秋季,因为我不满意割据的局面,便决然离开广西。在离开以前,和当时总部参谋处的罗科长(江西人,忘其名)谈得不错。他说和新疆的盛世才有交谊,我便托他介绍,要到新疆去效力疆场。及到了南京,偶然听到当时的内政部长黄绍竑,奉命暗中作戡定新疆的准备,我的目的是疆场而不是某一特定个人,便丢掉了罗科长的介绍信,向黄绍竑投效,被他收留了。以后回想起来,此一改变,等于从阎王老爷手上抢回了性命。那位罗科长,听说后来便死在盛世才手上。二十三年五月,由绥远归绥城出发,和罗中天、孙以仁几位,带了四部汽车,经百灵庙绕到居延海二里子河,侦察交通状况,及给水情形,作行军设站的准备。及返回归绥复命,才知道此事已因胡宗南的反对而取消了。我及由我约来的十多位日本士官同学,当然一起解散失业。

回到南京后,穷得生活发生问题。有位国学馆的老同学陈锡九兄,在南京市府担任会计主任,由他介绍和市长石蘅青先生见面,谈得非常入港。他很讨厌南京的警察,要我为他成立保卫团,担任乡区的治安,并兼上新河的区长。但我依然对沿途的交通水泉等状况,提出了近十万字的报告。正因为这种关系,所以黄绍竑调任浙江省主席后,又找我去当保安司令部的上校参谋,使我有机会跑到向往已久的西子湖边去。

当时黄似乎有一番抱负,很留心物色了一批精干的人才,如王先强、胡子威、贺扬灵、孙煦初、陆桂祥、吴绍彭等,很有点朝气。但我去了几天,叫我拟一个电稿,拟得他看不中意,便一直冷藏在那里,拿冤枉钱。但在这冷冻的约略一年之中,我四赴北平,追上了我现在的太太——王大小姐,算是我一生的最大收获。

大概到了二十四年夏天,黄奉命兼沪杭甬指挥官,秘密筹备这一方面的抗战工作,我们便在主席办公室的小楼上,从事各种准备计划。这时的幕僚,以徐景唐为首,都是陆大出身,或很有名望的前辈先生,其中只有保定三期毕业,和黄同乡的一位韦中校,便算是阶级最低的。准备工作,第一当然是建筑国防工事;安徽的杨鲁原先生,担任工程处长,的确是位吃苦而又能干的难得人才,很得黄的信任,大家对他也无不心服口服。他的太太是以《渔光曲》出名的王人美的姐姐,我们很羡慕他有这样的一位姨妹,可惜从来没有见过。我结婚后,大家都住在车站附近的国泰第一旅馆;我太太从来不打扮,当新娘子也是一样。当时的旗袍很长,扣子又多,我太太常常只是扼要地扣上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杨鲁原的嗓门很大,几多次站在旁边忍不住地说“这位名士派头的太太”。

除了工事之外,便是拟定各种演习计划与将来作战的计划。黄是一个妙人,整天地沉着脸不与幕僚讲话,使幕僚对他莫测高深。有人告诉我,他和李济琛从广州坐船到梧州,两人在一个厅里,整天便没有交谈过一句话。我是日本陆军士官尚欠六个月没有毕业的学生。各种计划的题目,交给徐景唐,徐景唐当然不分配给我做。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好事。但当时偏不服这口气,见到题目便写,写成后直接塞到黄的办公桌上,黄一看到总是眉毛一皱,嘴巴一努。我也不管这一套,但经过两三次后,重要的计划及向中央机构呈出的重要公文,几乎都直接交到我手上。我经手办的重要公文的特点,是对问题照顾得周密,条理很清楚,而文字非常明快;但我并不懂公文程式,所以每一次把稿起好后,便低声下气地,拿到那位韦中校面前,请他帮我装头安尾。这位韦中校来日已经是牢骚满腹,又看不惯我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所以一拿到他面前,他便瞪眼拍桌地说:“这样能干的青年上校,连这种事都不会做?不会做,好好地学学啦,总是找我干吗?”我总是陪着笑脸,老辈前老辈后地达到目的。说也奇怪,公文程式,本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但我当时硬是不学,一直到在湖北省府保安处当科长时,才费一两个钟头把它弄清楚。

二十五年夏天,作了一次交通动员的大演习,当时旁的地方很少这样做。演习完了,要编一本“纪事”报到中央去;我们开会决定共分五章,由五个人分别担任,我担任最后一章。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黄跑到楼上来,因为我的年纪较轻,便向我开腔说:“纪事编得怎样?”“我等他们各位编好后,才方便写总结,所以还未动笔。”黄明白大家还未着手,便说:“你一个人负责编吧。我有事到上海住几天,编好后用电话告诉我。”我便在三四天内赶编完成。当然,图表是指示给另外的专门人员帮忙画的。马上用长途电话问是否要把稿子送到上海由他校阅一遍,他说:“赶快付印吧,印好后送几本到上海来。”这类文件,是由省府自己的印刷所秘密印刷的,很快地便印好,我亲自送几本到上海交给他,他看了一看,一言不发。我随即告诉他:“想请两个星期的假。”“为什么?”“结婚。”“你还未结婚啦,等一等。”他上楼去一会儿下来,交给我一千元的支票,“送你点贺礼”。这在当时要算很重的礼。以后我回想他的种种情形,大概是要极力向中央表现他的军事才能,取得对他的军事信任。

民国二十四、二十五这两年,是上海文化界,以抗日为中心,争辩得最热闹的时候。照常情讲,我应当留心这些情形,甚至应当和他们有点来往。但除偶然的机会,和郁达夫、王映霞夫妇们在一块儿吃饭闹酒以外,对上海的热闹文坛,完全不闻不问,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过救国会的一般人主张团结抗战,我内心是非常赞成的。有一次,我和黄从上海坐汽车回杭州,车上把经过我用红铅笔圈点过的一篇文章,交给他,要他看。他稍为翻了一翻,把眼睛蹬着我。我说:“日本逼得我们太不像话,只有奋起抵抗。要抵抗,便必须团结。我希望主席对此事应有所努力。”这是我第一次向他谈政治问题。他听后一言不发。但过了两三个月,大概是二十五年八、九月间,我和他一起赴南京,在火车上,他叫他的一位矮子副官,把委员长蒋公回给他的一封亲笔信送给我看。信的内容说得很痛切,很坚定;强调抗战一开始,不论如何艰苦,绝不能中途妥协,中途妥协即是投降。一定要有作战到最后一人的打算。当时我看过后非常感动。他之所以把这封信给我看,大概一面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让我不要为外面的浮言所惑,坚定对委员长的信仰。而委员长之所以回他这封亲笔信,可能也有要他转告广西的李、白的意思。

西安事变后,黄调湖北省府主席,沪杭甬的军事责任交给张发奎。我也随同回到武昌,当保安处的第一科科长。当时湖北的情形,军事势力及学校军训,是在以丁炳权、阮祺、韩浚、杨啸伊等黄埔学生手上,听说他们是蓝衣社。党部是在CC手上,听说他们与蓝衣社很有些磨擦。省政府的秘书长、民政厅长及有些专员县长,听说是杨永泰留下来的政学系。我则什么也不是,对他们的情形,只是“听到说”,实际什么也不知道。只感到生活的气氛,不如在杭州的爽朗;对抗战问题,也无法加以关心。

但在二十六年六月,委员长召集全国教育界重要人士,集合到庐山,举行盛大的训练。编成两个总队、六个大队,黄被调为第二总队长,黄便带了几个幕僚上山。当时余家菊先生好像是省府法制室的主任,调派为总队部的书记,余一气之下,拂袖而去,连法制室也没有干。我调派为总队部的副官。因为我的名字,与“副官”的声音相近,所以许多初见面的人,以为我是当副官。有一次住在北平饭店里,茶房都叫我“徐副官”。其实,我倒真当了这一个月的副官。我是个乡下人,没有见过场面,这次才看到委员长以及其他许多阔人。阔人和名流学者讲演,我是要陪着去听的。听了许多人的讲演,只留下两个印象。一是王世杰讲演,殷锡朋站在侧边,有时为他写黑板,但写了两三个白字。这本算不了什么,但无形中使我这个乡下人对中枢大员,不免打了点折扣。二是训练副监周亚卫的讲演。他是军学前辈,而又是以怕老婆名噪一时的。可能是因为经常在太座威压之下的原故,所以弄得他讲话讲得很慢,而音调又是断断续续地有些低沉。但我仔细听,在他每一句寻常的语句中,都有确切的意义,我承认他对典范令确有研究。这在中国军人中,是少而又少的。有几句话,一直到现在还记得。“你们要经常把口闭着。在他人面前张着口,人家便以为你是子。”在训练中终于卢沟桥事件发生了,日本军阀逼着我们无路可走,于是委员长在七七这一天,聚合全体学员,发表了震古烁今的抗战宣告。当时委员长悲愤激昂的情形,使几万教育界的人士都为之感奋。而我能亲自听到这次历史性的动员宣告,真可谓为毕生最大的荣幸。

这次庐山集训,可以说是对文教界的大动员,也可以说是全国的精神总动员。随着抗战的宣告,大家纷纷下山,各就各人的岗位。抗战发生后,千千万万的教员学生,历尽无限艰辛,由沦陷区走向后方,由后方走向前线,这次庐山训练,应当算是一个关键。

抗战发生,黄以湖北省主席,兼军委会第一部部长。第一部即后来的军令部。我随他到南京,并没有机会参加第一部的工作,因为第一部完全是陆大的天下,我是插不进去的。黄似乎也没有正式办过公。到南京不久,便随他到太原去一趟。当时八路军集中陕北,还未渡河,我在正太路的车上对黄说“这个问题应当解决”。此时阎锡山在雁门关,黄便赶到雁门关。我听说在雁门关,黄、阎为八路军问题,曾联名打了一个电报给委员长,不知确否。到雁门关后,又匆匆经同蒲路、陇海路回南京。第二次我又随他从浦口坐专车,到徐州转陇海路,由陇海路转平汉路到石家庄。此时我军已节节败退,林蔚文在石家庄召集了一个军事会议,我当然没有资格参加。此时周恩来也到了石家庄,不知由谁人出面请他作了一次国际大势分析的讲演,听完讲后,我对黄说“我们可能还没有这种人才”,黄笑而不答。在石家庄开完会后又到太原。此时的作战计划部署,及黄到北方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从侧面观察感到我们军人的精神和学识,实在太落伍了。在车上,送了两首诗给黄:

登车慷慨上幽燕,
不信金瓯自此残。

宫阙九重留帝宅,
长城千里剩雄关。

破巢尚有求完卵,
击楫宁无共济船。

未许新亭空洒泪,
如公一柱已擎天。

太行落日乱千峰,
也似秦关百二重。

胡马正寻千里牧,
将军真欲一丸封。

徒闻上将矜奇策,
只见青磷怨大风。

莫道此行行不易,
河山入眼总匆匆。

黄看到我的诗,还和了两首。等到第三次随他北上时,在车上发现他带着一堆《杏花天》、《肉蒲团》这类的下流小说看,我立即感到:“这还算得一枝柱吗?”

回到南京,第一部长交由徐永昌,黄以湖北省府主席兼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司令长官是阎锡山。这次黄便约了以陶子钦先生为首,一共五个幕僚同行。并向广西要一个卫士大队,广西先给了他三十个卫士和三十枝短枪。我们到了太原,阎锡山要组织一个参谋团,作为总幕僚机构,以陶子钦先生为首,以楚溪春为副。实际这是一种假客气,黄也知道,所以只虚幌一招,并未成立。但阎答应给他两个师的装备,让他成立两个直属师。他便调湖北乡政训练班的学生两千人到山西,先成立战地军政干部训练班。由我担任教育长,作为两个师的骨干,并商同周恩来,由他派政工人员,帮助训练。这一计划,幸而因战局的迅速恶化终于告吹了。旧式军人,总要有自己的部队作资本。黄在归绥时,要由广西调士官来编孙殿英的残部五个旅作入新疆的本钱。可见他的想法做法是一贯的。

我到太原不几天,八路军也开到了。有一次,阎宴请我们和八路军的将领。我留心观察,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面黄肌瘦。萧克坐在我的左边,后颈延髓的地方,陷入很深。在谈话中,他们对苏联期望很大;对外面的事情,非常地隔阂。

当时任务的分配,由阎直接指挥北面作战,黄指挥东面作战。我们一出娘子关,前面已经垮了,军队纷纷后退。碰着赵寿山师长,便要他守乏驴岭、雪花山一带。我们马上回到娘子关车站,住在车站附近,早经构筑好了的山洞里。情势紧急,黄昏时,黄赴太原讨救兵,我们连通讯设备都没有,便只好利用车站的电话。晚上七、八点钟,前方赵寿山向副司令长官求救的电话来了。但副司令长官不在,大家彷徨无策。我便只好拿起听筒,自称副司令长官,用“打应急符”的方式,在电话中指挥起来。大约以后两点钟三点钟便有一告急的电话,我便要在电话中打一道符,不准他后撤。这样挨了两夜一天,正面勉强顶住了。赵寿山这样叫唤,主要是怕把他这一部分丢在前线不管。乏驴岭离娘子关车站不远。只要在电话中让他知道副司令长官是稳坐娘子关,便可以增加他的信心,他更不好意思随便向后开溜了。这是我必须打符的主要原因。但第三天一大早,敌人由右侧方的谷地窜了进来,车站已经听到清晰的枪声。恰好孙连仲的黄旅到达,这是当时最好的部队。黄旅长说,“奉命来保卫副司令长官”。我请他立刻阻击快绕到车站附近的敌军,他的部队很迅速地堵住了山口,并以一部绕到敌后,打死了敌人不少,还俘虏了几个日本兵。在一个日军死尸身上,搜出一本《部兵操典》,在《操典》里夹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大概是他的新婚太太的照片。我当时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两句诗写在照片的反面。战局由此得到暂时的稳定。

黄从太原回来,知道我以他的名义指挥部队的情形,当然心里很高兴。但是接着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石家庄稍南,从地图看,有一条直通山西的谷道,谷道口名为旧关。我向黄建议,敌人正面攻击顿挫,可能由这条谷道出到我们的右后方。应当派出一小部分兵力,到谷口去监视。黄不以为然,但我再三争持,弄得他怒目相对。

此时冯钦哉总指挥,穿着长袍和中式大衣,住在隔壁的洞里。他大约有两个直属师,在保定附近与敌接触后,便不知何往。他当然是知道的,但怕说出来,黄又要用上,所以怎么也不说,以便保存实力。孙连仲也来过,他的气质,和冯钦哉完全不同,说话质朴有力,一见便知道是能练兵打仗的好将领。当时大概他的部队两边都需要,弄得孙有些为难的样子,详细内情,我不很知道。

有一天,我在洞口外散步,遇到一个年轻军人,在那里徘徊瞻顾,我有些疑心,便和他聊天。他说:“我是陕西××警卫团李振西团长的副官。团长听说黄副司令长官住在附近,要我来打听是否确实。”接着他告诉我,杨虎臣下台出国时,把最精锐的部队和装备,编成这个独立团。所以一团有三千五百多人,作战很勇敢。从陕西开出抗战,归冯钦哉指挥。第一次在前线上损失了四五百人,李团长受了伤,掩护了冯的直系军队安全撤退。但冯说李团长作战不力,要撤职查办,把部队编到他的直系军队里去。这在当时的名称,即是要把它“吃掉”。李团长急得走投无路。全团很团结,冯有点顾虑,不过总是会完蛋的。所以想找副司令长官。我问李团长还能动不能动。他说,伤的是腿部,有人搀着还可以走几步。我便叫他回去报告李团长,请他秘密来见黄,并说“副司令长官一定会明辨是非曲直的”。我进山洞后把上述情形报告给黄,并向他建议:“我们一点预备队也没有,最好看到李团长后,命令他为长官部的直属预备队,冯钦哉便没有话可说了。”过了半天,先前看到的副官和一个卫士,果然搀着瘦长个子的李团长来到洞口,我便陪着他见了黄。黄照我的意见处理了,并给他以安慰。李团长当时好似含冤无处告诉的孤儿,一朝得救,感激得眼泪也流了出来。因为有这个偶然的遇合,才使我们没有当俘虏。

大概过了五六天吧,敌人果然从我先前顾虑的一号谷道窜了进来,一直窜到司令部(实在不成一个司令部)右后方的一个山上(我忘记了山名)。大概是等后续部队,稍为停顿一下,此时我们才发觉。但司令部已在敌人可以控制到的范围之内。冯钦哉便发牢骚,说风凉话,主张立刻开溜。但赵寿山这些前线部队,岂非一下子完蛋。于是下命令要李团长反攻,这一天打下来,敌人是被打退了;可是李团牺牲重大,全团只剩下几百人。黄于是一面电军委会褒奖李团长,准调他回西安整补,同时电西安的孙蔚如,叙述李团的战功,对他调回西安整补的事,请他予以帮助。可是在李团开拔时,李的副官牵了三匹马来找我,对我说:“这三匹马,两匹是大走马。一匹叫黑老虎,也非常精壮。都是杨主任(虎臣)下野时交给团长的。团长现在回后方,认为徐参谋用得着,所以要我送来。”我一下子吓呆了,赶快说:“我并不会骑马,也不会招呼马,送给我,我没有办法,必须带回去。”但那位副官说了就跑,弄得下不了台,只好找两个勤务兵暂时招呼。我把这件事报告给黄,并说一定要带到西安,退回给李团长。黄知道训练一匹大走马成功,是很不容易的。并且训练成功后,若是骑的人不内行,也会糟蹋掉。他赞成我的意见,把马交给卫士大队的莫大队长,嘱他好好招呼,并叫他路上不要使用。为了这件事,后来在路上,我几乎被莫队长一枪打死,黄也把莫赶走。几经周折,三匹马依然在西安物归原主。

在这一仗打完后不到几天,又发生一个插曲。有一天上午八时左右,司令部山洞的对面山脊上,相距约五百公尺,很炽烈地,步枪机关枪,直指向司令部的洞门射击,这是从后面而来的射击。当时直接的印象,这回我们完蛋了。黄对陶子钦先生说:“三十枝短枪,由你指挥突围。”“没有问题,我负责。”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出于误会呢?”便叫号兵拼命吹号,没有效果。山洞和射击我们的山脊之间,隔着一个凹地,我便说“我想去看看”。陶和我的关系深,反对。黄不作声。其他的人,当然都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我说:“只要跑出洞门,滚下三十公尺,便是死角,让我试试吧。”说完冲出洞口,睡着向下滚了一段,跑到对面的山脚下,大声喊叫说:“你们是什么部队?不要误会呀。”只喊两三次,山上便有回声问:“你们是哪一个单位?”“我们是黄副长官的司令部!”“呀!对不起,误会了。”一场虚惊就是这样平静下来了。我慢慢走回山洞,心里想“真侥幸,没有死掉”。后来大家研究,认为冯钦哉早想开溜,可能是他耍的把戏,先把我们吓跑,他便可以为了保存实力而自由行动了。是否如此,没有确证。

这种小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敌人依然由我先前顾虑的一条小路,向我右后方迂回成功,再没有什么部队可以用来阻击,快被包围了,于是开始大撤退,大混乱。黄临走的时候说:“徐参谋,我们先到寿阳,交你八枝短枪、一架电话机、两千元法币,用我的名义指挥掩护作战。”我只有答应:“是,尽力而为。”但心里已经不断地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指挥部,本身没有组织,没有可以与各部队直接联络的通讯设备,没有情报侦察机构,甚至没有确实的战斗序列”。我在黄的幕僚中虽然阶级最低,但因上述的各种原因,事实上是当了他的负责的幕僚长。但对于周边部队的情况,始终蒙在鼓里面。恐怕黄本人也不清楚。娘子关正面,因我的僭越指挥而把战局稳定下来,乃是偶然的机会。现在是没有可能的。

在撤退的流动中,我带着八条短枪和一架电话机,不能成立一个独立的临时指挥所,首先必须依附到一个军事单位里去。于是就近找到了一位见过面的军长(忘其姓名)的司令部去,我坦率地把黄交给我的任务告诉他,请他帮忙。他立刻愁眉苦脸地说:“怎能做得到呢?联络不上呀!”“为什么?”“唉,你不知道部队的情形。在撤退的当中,连我自己的部队也联络不上。他们把一切通信的东西封锁起来,一直要撤到比较安全的地方,才肯恢复联络。因为怕早早地联络上,会交给他们以任务,他们吃不消。说你不信,我把通讯队长找来你和他谈谈。”事实果然不错。同时我想到这位军长可能也是这种人中之一,若和他军部共行动,会彼此不便的。我便带着我的八条短枪,单独向寿阳追去。此时四川邓锡侯的部队,刚刚开到。

黄这次是住在土洞里面,我把实际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也没有话讲。只说“彭德怀在这里,晚饭后你和他谈谈”。原来我们以前到雁门关时,彭德怀大概是先到前方了解情况,也和我们住在一起;第二天,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次一块儿晚饭后,黄和我便同他闲聊。我问:“你的部队现在的位置?”“有十四个团聚结在盂县。”“你的计划怎样?”“我们绕过寿阳,从昔阳方面配合友军,向敌人侧击。”我便疑惑起来,向他说:“我的看法,时间是决定的因素。现在敌人尾追我军的,不过一个师团,并且他们正在行进中,并没有集结。盂县的贵军,正处在他们行进的侧面,此时赶他的后续部队未到、先头部队未聚结的间隙,贵军立即开始侧击,新到达的四川部队从正面反攻,可能给敌人以歼灭性的打击。像你的计划,从盂县绕过我军战线的后方,再向右侧方前进,最少要多花三天时间。在这三天时间内,敌人后续部队到达,攻击开始,我们可能已经垮了,还侧击什么?”彭听了我的话,面现怒容,脸朝着山洞上面,说一句“我不赞成你的话”,再不说什么。黄向我望望,向彭望望,一言不发。这次谈话,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他带了二三十个十三四岁的红小鬼,都活泼可爱。第二天一大早,又人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我以后常常想,他们的战术思想为什么这样差呢?过了三四年后,才知道他们对情势的估计,比我们清楚得多。并且他们早已胸怀大志,当时是急忙展开建立太行山基地工作的。

在寿阳,黄已完全失掉了指挥的机能。不几天,这条战线便垮掉,于是退向榆次,此时山西北面的战线也崩溃了,接着太原失守,我们一路退向临汾。沿途看到人民在仓皇中奔逃,几十里路长的大行列,拥挤、杂乱、茫然、悲戚。有位非常漂亮的少妇,牵着一匹驴,驴上坐着她三四岁的孩子,走进同蒲铁路的一个车站里面,东望望,西望望,想弃驴挤上车吗?连车顶都堆满了人,她挤不进。牵着驴继续向前走吗?她也不知走向什么地方。那种彷徨凄切的表情,我没有能力形容于万一。我常常想,当时代的巨轮碾了前来时,不管谁美谁丑,谁善谁恶,总归是一齐被碾得粉身碎骨而死。

到了临汾,中央发表黄调浙江省主席,结束了这一幕混乱的哑剧。他当然希望我也到浙江,但我自己知道,就对事来说,我是一个最好的幕僚,就对人来说,同时也是一个最坏的幕僚。不愿再和黄在一起了,在西安呆了几天后,便只身回到武昌。当民国二十五年正在金山乍浦建筑国防工事时,独山是一个管钥地带,我再三向黄建议,工事不仅要以由公路来进攻的敌人为对象,还要考虑到敌人可能由海上登陆,绕到我们防线的后面,明代的倭寇,便是从金山乍浦的海上登陆的。黄坚执不从。我在武昌,听说敌人果然从乍浦海面登陆,我们全线不战而退,便写了一首七律寄给他,记得收尾的两句“可惜金山三尺浪,至今犹似旧潮痕”。现在想起来,“依旧潮痕”的,又岂仅是金山三尺浪吗?

一九七一年七月一日《大学杂志》第四十三期 GB4axsfsoO4b4NmChH2IJOeJpmKwMFMmbtoAU18+CjEx2m/z9z3hAfE+8IJ+WO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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