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一九四九年开始正式执笔写文章。承亡友庄垂胜(逐性)先生的厚意,一九五六年,在与他有关系的中央书局,为我汇印成《学术与政治之间》甲集,一九五七年,又汇印成乙集。“学术与政治之间”的标题,也是他为我写的。甲乙集印行后,因我发表过《从文学史观点及学诗方法试释杜甫〈戏为六绝句〉》一文,不知怎的,转一个弯,引起某一地域里的“名士”们的不满,竟把祸嫁到甲乙集上。有一次我到台北,当时某机关的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先生请我吃饭,还约了我两位好朋友作陪。吃饭中,王先生再三要我把甲乙集自动收回,被我拒绝,弄得彼此间很不愉快。幸亏美而且贤的王夫人当场责备了王先生几句,大家借此收场。后来知道,王先生之所以出此,是由他机关里的一位“诗人”促使的。另有某位先生,以断章取义的方法,报告给故总统蒋公,使我离开了国民党的组织。但蒋公并没有因此对甲乙集作过任何禁止发行的指示。只是在此种情形下,听任它自行绝版。现在想来,这里面的文章,假定是现在执笔,应当减少当时由热心太过及不算刺激的刺激而来的许多尖锐词句,以致形成“心善面恶”的情形,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甲乙集毕竟能卖完为止,王超凡先生也只是“先礼”却并没有“后兵”,这不能不感谢自由中国的政制,及许多老朋友的爱护。某位先生虽在政治一路上飞黄腾达,而王先生则早已离开人世。偶然回想及此,徒增加生活史中的一点慨叹。
我的个性,在自己某部书印出后,认为此方面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即不愿再看第二次。对有点不祥之感的甲乙集,更是如此。去岁冯君耀明,却花费宝贵时间,把它重新校阅一过,并提出若干宝贵意见。现时他又约同友人,要把甲乙集合并为一集,发行香港版,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其中只去掉四篇文章,增加一篇文章;不妥的字句,则一仍其旧,以保持原来面目。这里面的文章,就我个人来说,只能算是对国家问题,对学术问题,摸索、思考的一个历程。十年以来,我还是继续摸索、思考,希望能向前走一步两步。对读者来说,若能从这些文章中,接触到大时代所浮出的若干片断面影,及听到身心都充满了乡土气的一个中国人在忧患中所发出的沉重的呼声,我便感到满足了。
一九七六年一月徐复观志于九龙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