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三年以来，中央书局的朋友常要把我已经发表过的零篇文字汇印一部分，最近我始以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此一规模并不鸿巨的书局，过去在日人统治之下，曾经从文化方面表示了人类的尊严、祖国的尊严。我的文字，只有有这种历史的书局，才愿自动伸出手来，才使我感到有汇印的意义。
我既不是学者，也不是作家。并且我从来也不曾觉得在这样逼窄的空间，专靠卖文便可以维持生活。我之所以拿起笔来写文章，只因身经巨变，不仅亲眼看到许多自以为是尊荣、伟大、骄傲、光辉的东西，一转眼间便都跌得云散烟销，有同鼠肝虫臂。并且还亲眼看到无数的纯朴无知的乡农村妪，无数的天真无邪的少女青年，有的根本不知今是何世，有的还未向这世界睁开眼睛，也都在一夜之间变成待罪的羔羊，被交付末日的审判。在这审判中，作为人类最低本能的哭泣、呼号，作为人类最大尊严的良心、理性，都成为罪恶与羞辱，不值分文。而我的亲友、家园、山河、大地，也都在一夜之间永成隔世。凡这种种，并非历史中的神话，而是一个人亲身的经历，则作为“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的我，对此一巨变的前因后果，及此一巨变之前途归结，如何能不认真地去想，如何能不认真地去看。想了看了以后，在感叹激荡的情怀中，如何能不把想到看到的千百分之一，倾诉于在同一遭际下的人们之前。所以我正式拿起笔来写文章，是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因此，不仅我的学力限制了我写纯学术性的文章，而我的心境也不容许我孤踪独往，写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章。我之所以用一篇《学术与政治之间》的文字来作这一文录的名称，正是如实地说明我没有能力和方法去追求与此一时代不相关涉的高文典册。这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至于我在这泛滥着百千万人的血河泪海中，大之不能逞呼风唤雨之灵，小之不能陈鸡鸣狗盗之力。几希之明，只能倾吐出这些微末不足道的慨叹，以偃蹇于荒天漠地之中，内心的惶愧当然是不言可喻的。
在这里，除了已经印成单行本的不再收录外，有关纯时事性的文字也几乎不曾收录。此会使许多读者失望，但这绝非因此类文字已境过情迁，一无价值。相反的，此次重清旧稿，发现我过去写这类的文字时，常是倾注自己的心血，以直接承担着时代中的某一问题；我从未觉得我是与恶魔决斗的勇士，而只是在我的前后左右，没有安放恶魔的位置。所以每篇文字中，尽管夹杂有许多的委曲，但总流露有几句真切的话，以与时代的呼吸相通。我之所以不收录这类文字，第一，是因为这个时代对于我们特别艰难，不容多一次浪费纸墨。第二，是因为这类文字虽不是什么肘后之方，但总希望对时代的智慧能稍有所补益。此而不能，则惟有留待将来的历史家，当他们开辟榛芜时作一点索引之用，所以现在宁可束之高阁。同时，我也常常想到，一个病人正当生死存亡待决的关头，也正是医生们的诊断工作最为紧张忙碌的时候。等到病人的前途只靠自己的生理作用而不是靠药物刀圭，则医生们自然可以悠闲下来，把注意力转向另外的事物。因此，我不仅近三年来极少写这类的文章，恐怕今后对此会完全搁笔不写了。但我得再郑重申述一句，中国古圣先贤，有如孔子、孟子，他们对当时君臣们的谆谆告诫，实际就是他们的时论文章。所以我认为凡是以自己的良心、理性，通过时代的具体问题，以呼唤时代的良心、理性的时论文章，这都是圣贤志业之所存，亦即国家命运之所系。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化证明，要政治清明、国家强盛，则政治指导之权必操于社会。社会指导政治的具体途径，一为舆论，一为选举。有真正的舆论乃有真正的选举，故舆论又为选举的先决条件。而所谓舆论，乃系对政治的批评，不是对政治的歌颂，此乃无间于古今中外之常理。假定一个时代到了由钉死自己的良心、理性，进而想去钉死社会的良心、理性的阿谀家们，起来取真正的时论者而代之的时候，这正说明此一时代的终结。因此，我坚信希特勒、史达林们必永远受到人类的唾骂，这是他得到的阿谀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收在这里的二十篇文章，其次序是按照发表时间的先后。在内容上，有的地方感到重复，因为这本不是一部组织完整的书；有的地方又感到互有出入，因为这是个人在不断的思索过程中自然发生的演变。本来是极寻常的道理，但要真能心领神会，直接加以承当，却须几经曲折，几经甘苦，得来却并不容易。我对中国的政治问题，一直到写《中国政治问题的两个层次》一文时，才算摆脱了数十年来许多似是而非的纠缠，看出一条明确简捷的道路。我对于中国文化在解决中国今后问题中所占的地位的问题，一直到最近三年，才能从历史和时代的泥淖中拔了出来，得出一个确然不可移易的分际和信心。我的观点并没有完全包括在这本文录里面，甚至有许多还没有写出来。但这本文录也多少可以表示我在思考途程中的标志。
我深深地体验到，在这样的时代，要保持一个干净的心灵，不仅须靠个人不断的反省、忏悔，并且也还需要外缘的帮助扶持。所以我对于年来在精神上、生活上给我以许多鼓励和关注的朋友，愿借此机会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二日徐复观志于台北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