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认识王岚僧先生的时候,他把张闵生先生写给他的一封信转给我看,信中说我是当今的陆敬舆、朱元晦。彼时愧汗之情,非言可喻,故写此文献给闵生先生,以表示我的惶悚感激。过了不久,我也认识了闵生先生。年来使此位恳笃乐易的朋友失望的情形,当不难想见。
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日补志
陆贽,字敬舆,卒后谥曰宣。苏州嘉兴人。生于天宝十三年,即西历七五四年;卒于永贞廿一年,即西历八〇五年。《旧唐书》的《陆贽传》,是以权德舆的《陆宣公翰苑集》叙为蓝本,而插入一些言论奏议的。《新唐书》的传,则又系将旧传略加损益。“文损于前,事增于旧”,《新唐书》的这种自负,在此一传中,亦可概见。但我并不以为新传胜于旧传。旧传称陆“颇勤儒学”,这只有读完其《翰苑集》后,才知此四字之真正着落,为了解陆氏思想之一大关键,决非闲笔墨可比,而新传竟将其删去。又新传引用陆氏文章,字句间颇有改易。其“贽劝帝群臣参日,使极言得失,若以军务对者,见不以时”云云,此盖节录《奉天论奏当今所切务状》中“各使极言得失,仍令一一面陈。军务之余,到即引对”一段,而将“军务之余”误为“若以军务对者”。此虽细节,究嫌疏略。又新、旧传皆本权叙言陆在忠州“为《今古集验方》五十篇”,然权叙中又明言陆除有《别集》十五卷外,有《制诰集》十卷、《奏草》七卷、《奏议》七卷,合之即称为《翰苑集》,而新、旧传皆不及,可谓录小而遗大(《新唐书》各别传中,多将《旧唐书》各列传中所记录之诗文集等略去,实一憾事)。总之,欲真正了解陆氏。固不能仅靠《新唐书》、《旧唐书》之《陆贽传》,即欲真正了解德宗一代的朝政,尤其是关于收京后的许多措施,与夫有唐一代许多经制之眼目,亦非读《翰苑集》不可。读廿四史已属不易,能读廿四史而不辅之以各代的私人重要文集,恐亦不易打开各历史阶段的关键,此读书之所以不可苟简欲速。
对于陆氏的评价,当无过于苏轼、吕希哲等七人所上的《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劄子》。苏氏的这篇文章,也是模仿陆文的体裁来做的,他说:“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又说:“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读了《翰苑集》以后的人,再读苏轼这篇文章,真觉得字字恰当。
专制时代的“权原”在皇帝,政治意见,应该向皇帝开陈;民主时代的“权原”在人民,政治意见则应该向社会申诉。所以专制时代的诤臣,即民主时代的政论家。但我们遭遇到伟大的时代,却未尝出一个真正的政论家。而陆氏面对一个聪明强干的皇帝,却能深入到皇帝的内心,将其内心的渣滓一一加以清洗。道理说得这样的深切,文章表达得这样的著明,使千多年后的我们读了,会感到陆氏的脉搏,依然在向我们作有力的跳动,这真是历史中的一大奇迹。固然后人遭遇的客观条件,赶不上陆氏初年,但后人在政治的主观觉悟中,更无法依稀陆氏于万一。当时陆氏的亲友,为怕陆氏闯祸,也劝他不要把话说得太直,他的答复是“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吾所学,不恤其他”,“不恤其他”,乃是一种殉道精神。殉道精神,乃陆氏所以能写文章的真正根底。他在奏议中说:“感激所至,亦能忘身。”“诚有所切,辞不觉烦。”又说:“傥又上探微旨,虑匪悦闻,傍惧贵臣,将为沮议,首尾忧畏,前后顾瞻。是乃偷合苟容之徒,非有扶危救乱之意。……心蕴忠愤,固愿披诚。”(《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更谓:“畏覆车而骇惧,虑毁室而悲鸣。盖情激于衷,虽欲罢而不能自默也。……忧深故语烦,恳迫故词切。”(《论裴延龄奸蠹书一首》)这都是“不恤其他”的注脚。后人以苟容自喜,无所谓忧深;以偷合为能,无所谓恳迫,更无所谓忠愤。忧不深,自己早已麻木,便不知世间更有痛痒的语言;情不迫,自己安于伶俐便巧,更何能感触到何者值得悲鸣骇惧。在特殊情势之下的真正政论家,他的文章都是自其“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殉道精神中流出来的。此种精神显现不出来,则只有让陆氏独步千古。
但我写此文的动机,是感到中国的治道,即是政治思想,一直是在矛盾曲折中表现,使人不易作切当明白的把握。读完了《翰苑集》,意外地发现陆氏对于此点,比许多古人发掘得深,也比许多古人表达得清楚。此乃了解中国政治思想中核的一大关键,这是我在重读《翰苑集》之前所没有预计到的收获。
中国的政治思想,除法家外,都可说是民本主义,即认定民是政治的主体。但中国几千年的实际政治,却是专制政治。政治权力的根源,系来自君而非来自人民,于是在事实上,君才是真正的政治主体。因此,中国圣贤,一追溯到政治的根本问题,便首先不能不把作为“权原”的人君加以合理的安顿,而中国过去所谈的治道,归根到底便是君道。这等于今日的民主政治,“权原”在民,所以今日一谈到治道,归根到底,即是民意。可是,在中国过去,政治中存有一个基本的矛盾问题。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体;而政治的现实,则君又是主体。这种二重的主体性,便是无可调和的对立。对立程度表现的大小,即形成历史上的治乱兴衰。于是中国的政治思想,总是想解消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以凸显出天下的主体性,因而解消上述的对立。人君显示其主体性的工具是其个人的好恶与才智。好恶乃人所同有,才智也是人生中可宝贵的东西。但因为人君是政治最高权力之所在,于是他的好恶与才智,常挟其政治的最高权力表达出来,以构成其政治的主体性,这便会压抑了天下的好恶与才智,即压抑了天下的政治主体性。虽然在中国历史中的天下(亦即人民)的政治主体性的自觉并不够,可是天下乃是一种客观的伟大存在,人君对于它的压抑,只有增加上述的基本对立,其极,便是横决变乱。所以儒家、道家认为人君之成其为人君,不在其才智之增加,而在将其才智转化为一种德量,才智在德量中作自我的否定,好恶也在德量中作自我的否定,使其才智与好恶不致与政治权力相结合,以构成强大的支配欲。并因此而凸显出天下的才智与好恶,以天下的才智来满足天下的好恶,这即是“以天下治天下”,而人君自己,乃客观化于天下的才智与天下的好恶之中,更无自己本身的才智与好恶,人君自身,遂处于一种“无为”的状态,亦即是非主体性的状态。人君无为,人臣乃能有为,亦即天下乃能有为。这才是真正的治道。老子主张“无为而无不为”,班固称其为“君人南面之术”。《庄子》说:“闻在宥(在而有之,即与以当下承认,而不另加造作之意)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在宥》篇虽未必出于庄子之手,但此语之可以代表庄子的政治思想,当无疑问。《易传》谓:“简易而天下之理得。”孔子因为“雍(孔子的学生)也简”而觉其可以“南面”(做皇帝)。“简”是近于无为的。孔子并且进一步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看不出他的才智,所以也数不出他的功德)。”“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又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里的所谓“德”,用现代的语言说,是一副无限良好的动机。良好的动机,即道德的动机,总是会舍己从人,而不会强人就己的。《大学》在政治上只是行“絜矩之道”,《中庸》在政治上只是“以人治人”(系不以己去治人之意)。王船山在《读通鉴论》中,要把人君“置于可有可无”之地,使君以不直接发生政治作用为其所尽的政治作用。黄梨洲更清楚说出天下是主,君是客,使君从属于天下。这都是以各种语言表现出只有把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打掉,才可保障民在政治上的主体性。这才是中国政治思想的第一义。由此而下的种种规定,都是第二义、第三义的。人君要以“无为”而否定自己,以“无为”而解消自己在政治中的主体性,把自己客观化出来,消解于“天下”的这一政治主体性之中,以天下的才智为才智,以天下的好恶为好恶,这才解除了政治上的理念与现实的矛盾,才能出现一种“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太平之治。儒家“无为”的基底,是作为人文世界根本的仁,而道家则系自然世界的自然。两家只在这种地方分枝,但在要求人君“无为”的这一点上却是一致。法家则是以臣民为人君的工具,这是法西斯思想。但人君运用其工具的“术”,依然是要“虚静以待令”,要“明君无为于上”,要“虚静无事”,要“去其智,绝其能”(以上均见《韩非子·主道》第五)。可见人君以其智能好恶表现自己的存在,即系以一人与天下相对立的存在。以一人与天下相对立,不仅破坏了儒家的仁、道家的自然,也破坏了法家的术。这只要看历史上凡是沾沾以术自喜的人君,结果总是归于无术,便可明白这种道理。没有理解到这一层,便不算真正理解了中国政治思想的根底,以及数千年来治乱兴衰、循环不已的原因。此一思想的线索,和它给与历史政治上的影响,散见于古人的各种议论与各个事象之中,虽未构成一个完整系统,但实等于一股强力的伏流,不断随地涌现。而以在陆宣公的议论中,涌现得更明白具体。
陆氏所以能把中国治道的根荄发掘出来,具有三个条件:一是他个人的学识人格,二是德宗对他非常的亲信,三是德宗自己很能干,但逃到奉天后,又流露出一种痛悔的深切感情,此三条件缺一不可。“能干”是臣道。人君的能干,系通过其政治最高权力以表达出来的,自然变成由权威所支持的夸诞品。此时其臣下如也有能干,立刻会与这种夸诞品相抵触而迸得头破血流。所以从中外的历史上看,凡是自己逞能干的人君,其臣下必定是一群“聪明的奴才”。不聪明,人君看不上眼;不奴才,它即无法立足。人君造成此批聪明的奴才站在他脚底下之后,其内心遂常以天下的人才皆在于此,而实际都赶不上他,乃益以增加对自己才智之自信。这都是以臣道而处君位之过。陆氏面对着这样的人君,所以第一须教德宗以人君之道,这便触到中国治道的根本了。德宗是一个很有才智(能干)而且又是很想把天下治好的人。他当雍王时,曾破史朝义于洛阳,与郭子仪等八人图形凌烟阁。《旧唐书》说他“初总万机,励精治道,思治若渴,视民如伤。凝旒延纳于谠言,侧席思求于多士。……加以天才秀茂,文思雕华”,《新唐书》则说他“猜忌刻薄,以强明自任,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两书所说的都是一个人的两面,而且《旧唐书》所说的长处,正是《新唐书》所说的短处的根源。奉天之祸(朱泚叛变,德宗逃到甘陕交界处的奉天),固然一面是因为战略的错误(陆氏先指陈过,不应虚关中以从事于山东),但根本的原因,却是由于德宗自信其才智,自用其才智,随其才智而俱来的上下隔阂,人心疑阻。亦即人君与天下的对立之尖锐化。陆氏曾对此加以检讨地说:“神断失于太速,睿察伤于太精。”“神武果断,有轻天下之心。”(以上皆见《论叙迁幸之由状》)又说:“智出庶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宇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先事之察。”(《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所以孕祸胎而索义气者,在乎独断宸虑,专任睿明。”又说:“违道以私心,弃人而任己。谓欲可逞,谓众可诬。谓专断无伤,谓询谋无益。谓谀说为忠顺,谓献替为妄愚。谓多疑为御下之术,谓深察为照物之明。”(《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谒事状》)这都是说德宗自任才智、自逞好恶的情形。自任才智的人必然会自逞好恶。人君以一己才智之小,面对天下之大,好像一个单人拿着火把进入于一大原始森林之中,必因内心的疑惧而流于猜忌。猜忌者不敢任人,尤不敢任将。陆氏检讨德宗任将取败的情形说:“今陛下命帅,先求易制者。多其部,使力分,轻其任,使力弱。由是分阃责成之义废,死绥任咎之志衰。一则听命,二亦听命。爽于军情亦听命,乖于事宜亦听命。将帅既幸于总制在朝,不忧于罪累。陛下又以为大权由己,不究事情。”(《论缘边守备事宜状》)。又说:“疑于委任,以制断由己为大权;昧于责成,以指麾顺旨为良将。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上有掣肘之讥,下无死绥之志。”(《兴元奏请许浑瑊李晟等诸军兵马自取机便状》)又说:“戍卒不隶于守臣,守臣不总于元帅。至有一城之将、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监临(派宦官之类去监视,有如苏联的政工),皆承别旨委任(别旨是不经过正式手续的命令,如手令之类)。……每至犬羊犯境,方驰书奏取裁。……比蒙征发救援,寇已获胜罢归。”(《请减京东水运收脚价于缘边州镇储蓄军粮事宜状》)德宗不仅猜忌武臣,并且也猜忌一切官吏。朝廷要用一人,都须经过他亲自考核,弄得以后朝列空虚,无人可用。陆氏批评他“升降任情,首末异趣。使人不量其器,与人不由其诚,以一言称惬(合意)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其称惬则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违忤则责望过当,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论朝官阙员及刺史等改转伦叙状》),由自任才智而猜忌,由猜忌而陷于孤立,乃一条线的发展。所以陆氏说,德宗“英资逸辩,迈绝人伦。武略雄图,牢笼物表。愤习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临,以严法制断。流弊日久,浚恒太深。远者惊疑而阻命,逃死之乱作;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态生。君臣意乖,上下情隔。……轩墀之间,且未相谕,宇宙之广,何由自通。……人人隐情,以言为讳。至于变乱将起,亿兆同忧,独陛下恬然不知”(《奉天论前所答奏未施行状》)。自任才智之另一面,则必流为自欺好谀。陆氏形容当时的情形说“议曹以颂美为奉职,法吏以识旨为当官”(同上),“贵近之臣、往来之使,希望风旨,诡辞取容,惟揣乐闻,不忧失实。咸言圣谋深远,策略如神,小寇孤危,灭亡无日。陛下急于诛恶,皆谓其信然,穷兵竭财,坐待乎一人。人心转溃,寇乱愈滋”(《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陆氏称这为“媚道大行”的世界。总之,德宗的失败,不失败于昏庸懦劣,而失败于才智强明。照陆氏的看法,德宗的作风,只能算是臣道,只可受人领导而不能算是君道,不是去领导人的。陆氏对于君道与臣道,常加以清楚的区别。其所苦苦争执的就是要德宗能把握这种君道,亦即是归根到底的治道。
陆氏要挽救当时政治的危机,首先须解救德宗的孤立、朝廷的孤立。孤立是由人君与天下对立而来,对立又是由人君的好恶与才智在作祟,于是陆氏要德宗丢掉自己的好恶与才智,将自己的好恶与才智,解消于天下的好恶与才智之中,以凸显出天下的好恶与才智,因而解消了人君与天下的对立,这即是所谓“无为”之治。由无为转进一层,即是罪己、悔过。罪己、悔过的真正表现,则在于以推诚代猜嫌,以纳谏代好谀,以宽恕代忌刻。无为、罪己、改过,是解消自己的政治主体性;而推诚、纳谏、宽恕,则是为了显现“天下”的政治主体性。政治中只有一个主体性,即对立消失而天下太平。一部《翰苑集》,陆氏代德宗所说的话,及他向德宗所说的话,大约可以这样地加以概括。兹将陆氏所说的,择要摘录在下面,以资参验。
夫君天下者,必以天下之心为心,而不私其心(把自己的心,解消于天下之心之中),以天下之耳目为耳目,而不私其耳目(耳目即才智,把自己的耳目,解消于天下之耳目之中),故能通天下之志,尽天下之情(与天下合而为一)。夫以天下之心为心,则我之好恶,乃天下之好恶也……安在私托腹心,以售其侧媚也;以天下之耳目为耳目,则天下之聪明,皆我之聪明也……安在偏寄耳目,以招其蔽惑也。……(将舜与纣的情形加以比较后,可见)舜之意,务求己之过,以与天下同欲而无所偏私。……纣之意,务求人之过,以与天下违欲而溺于偏私(同欲即与天下合而为一,违欲乃与天下对立为二)。……与天下同欲者谓之圣帝,与天下违欲者谓之独夫。(《论裴延龄奸蠹书一首》)
圣王知宇宙之大,不可以耳目周,故清其无为之心而观物之自为也;知亿兆之多,不可以智力胜,故一其至诚之意,而感人之不诚也。异于是者,乃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举了许多历史证据后,可知)以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情思附则感而悦之,虽寇仇化为心膂;意不亲则惧而阻之,虽骨肉结为仇慝。(《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
臣谓当今急务,在乎审察群情(群情,即今之所谓民意或舆论)。……欲恶与天下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证验以古今得失之后,则)陛下安可不审察群情,同其欲恶。此诚当今之急也。……(能审察群情)是乃总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教令。(《奉天论奏当今所切务状》)
按治天下要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人君应服从此一客观标准。此即陆氏在另一处所说的“违欲以从道”的“道”。但这里应特为注意者,不仅人君个人的“欲恶”,不能作为政治客观的标准,即任何好的抽象的名词乃至主义,如非代表天下的好恶,则在中国的政治思想中,都不是政治上所应服从的客观标准。中国所说的政治的客观标准,即是天下人之心,即是天下人之“欲恶”,即是天下的“人情”或“群情”。孟子以好色、好货,“与民同之”,即可以王天下,陆氏反复强调“欲恶与天下同”,即是“违欲以从道”的“道”。用现在的话说,多数人的同意,即是政治的客观标准。倘把抽象的名词或主义,硬性规定为政治上最高无上的原则,以压倒人民现实的“欲恶”,美其名曰为了达到理想的将来,故不得不强人民以牺牲现在的“欲恶”。结果,抽象名词或主义的自身不能向人民显现,更不能向人民作强力的要求,而显现此名词、此主义,以强力要求实现此名词、此主义者,实为站在统治地位的少数人,于是少数人便将个人的“欲恶”,神化为抽象的名词或主义,以压倒天下的欲恶,鞭策天下以实现其个人的欲恶,但彼犹可坦然无愧曰:“我是为了实现……理想。”极权政治便是这样形成的。中国的政治思想,一贯是以“与天下同欲”为最高原则,仁义之施,亦必推原于人人不学而知的良知良能,亦即“人心之所同然”,而从不在多数人的现实欲恶外,另安架一套原则。中国的政治思想,是要人君作圣人,此好像与柏拉图氏“哲人为王”的说法相同。然柏拉图的哲人,是一手拿着彼之所谓“理型”(idea)以区别众生的金、银、铜铁等阶级,而要大施改造的斤斧。中国政治上的圣人,则只是把自己消解在人民之中,使人民能实现其自己之欲恶,亦即人人能“养生”、“遂性”的“无为之治”,而不要假借口号,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去造作一番。换言之,中国政治上的圣人,只是要把自己转化为一张白纸,以方便人民在上面画图案,而不是自己硬性地去规定一种图案,强制人民照着来画。这种意思的后面是蕴藏着对人性之无限的尊重,对人性之无限的信赖,而此种尊重与信赖,即所以显露圣人的无限的仁心。所以我始终认为哲学是各个人之事,是要通过“教”(无权威强制在内)以广被于人生之事,不可把哲学上的概念,去硬性规定为政治上的最高原则。政治上的最高原则,只是天下人的“欲恶”,政府只是服从其多数,保障其少数,亦即“欲恶与天下同”,而将哲学上的议论,制限在“教”的范畴内,将政与教严格地分开,这才能避免少数狡黠者假理性口号以杀人民的流弊。中国的文化,最低限度在政治思想方面,只教政治负责者以“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恶人之所好,好人之所恶,此谓拂人之性,如此者,灾必逮夫身”。至于实现人民好恶的政治制度,一向是主张“因革”、“损益”,并没有贻后人以所谓“封建社会”、“宗法社会”这类牢不可破的壳子,强迫今日的人钻进去上当。对于今日的局势,中国文化在此种地方并无罪过。中国文化的罪过,只表现在何以会产生一批子孙,把自己的过错,只向其祖宗身上一推,而毫不以自己的无知无良为可耻。
臣闻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万化所系,必因人情。……古先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从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从其欲(是说要天下照我所想的去想、去做的意思)。……与众同欲靡不兴,违众自用靡不废。(《奉天论前所答奉未施行状》)
夫君人者以众智为智,以众心为心,恒恐一夫不尽其情,一事不得其理。(《兴元论解姜公辅状》)
领览万机必先虚其心,镜鉴群情,必先诚其意,盖以心不虚,则物或见阻,意不诚,则人皆可疑。阻于物者,物亦阻焉;疑于人者,人亦疑焉。(《又答论姜公辅状》)
按虚之工夫为“损”,故又说:“诚不至者物不感,损不极者益不臻。”(《奉天论赦书事条状》)又说“损之又损”(《谏寻访宫人状》),以归结在“敦付物以能之义,阐恭己无为之风”(《论朝官阙员及刺史等改转伦序状》)。《洪范》上说“惟辟(君)作福作威”,即是人君执赏罚之大权的意思。此一意思,至儒家、道家皆加以彻底的修正(惟法家继承此一观点)。所以陆氏说:“夫与夺者人主之利权,名位者天下之公器。不以公器徇喜心,不以利权肆忿志。……凡制爵禄,与众共之。”(同上)一个以天下自私的人,首先要把爵禄当作是他自己的,用爵禄以驱遣天下奔走衣食之徒,以满足其个人的支配欲。这就是他们之所谓治天下。陆氏指明爵禄是天下的公器,不是人君一个人发泄其“喜心”、“忿志”的工具,使人君的好恶不能通过赏罚表达出来,这是“恭己无为”的第一步,也是最切实而不容易做到的一步。以上都可说是陆氏对治道的最基本的见解,亦即我所说的中国治道的第一义。
“无为”所以防止人君与天下相对立。但奉天之乱,是德宗已经与天下尖锐对立的结果。以无为去消解早经形成的尖锐对立,实有缓不济急之感。所以陆氏进一步劝德宗罪己、悔过。无为好像是数学中的“零”,而罪己与悔过则好像是数学中的“负号”。所以我前面说罪己、悔过是无为的转进一步。人君向天下认罪悔过了,其本身对于天下,不仅是零的存在,而且是负号的存在,则天下如何会再与之相对,天下也实无处与之相对,“故奉天所下制书,虽武人悍卒,无不感动流涕”(《新唐书·陆贽传》),正是说明这种道理。一个真正肯以一身担当罪过的人,早已化除人己的界限,其对人必能推诚、纳谏,且能转出一种宽恕的精神。陆氏于此,反复考之于《易》、《诗》、《书》及孔子、老子之所言,证之于尧、舜、禹、汤、文、武、桀、纣及唐太宗、玄宗先后之所行,推验出罪己、悔过、推诚、纳谏、宽恕等,为实现以天下治天下所必须走的一条大路。
德宗在奉天要陆贽检讨过去失败的原因及当前的急务,陆氏认为最紧要的是推诚、纳谏,德宗却来一套理论说:“朕本性甚好推诚,亦能纳谏,然顾上封者惟识斥人短长,类非忠直,往谓君臣一体,故推信不疑,至佥人卖为威福。今兹之祸,推诚之过也。又谏者不密,要须归曲于朕,以自取名,朕嗣位见言者多矣,大抵雷同道听,加质则穷,故顷不诏次对。”陆氏针对这种文过饰非的心理说:
人之所助在乎信,信不所立由乎诚。……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为甚么要推诚呢?因为)所谓众庶者,至愚而神。夫蚩蚩之徒,或昏或鄙,此其似于愚也。然上之得失靡不辨,好恶靡不知,所秘靡不传,所为靡不效,此其类于神也。驭之以智则诈,示以疑则偷。接不以礼,则其循义轻,抚不以情,则其效忠薄。……故曰,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不尽于己,而责尽于人,不诚于前,而望诚于后,必疑而不信矣。(《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故诚不至者物不感,损不极者益不臻。夫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招延不可以不广,润泽不可以不弘。宣畅郁堙,不可不洞开襟抱,洗刷疵垢,不可不荡去瘢痕。……《易》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夫感者诚发于心而形于事,事或未谕,故宣之于言。言必顾心,心必副事。三者符合,本于至诚,乃可求感。惟陛下先断厥志乃施其辞,度可行者而宣之,其不可者措之。无苟于言,以重取悔。(《奉天论赦书事条状》)
按诚与信的反面是说谎,政治上的说谎,大抵有三种因素:一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坏处,夸张或捏造自己的好处。二是为了对人不相信,认为真话只可对一二亲信的人说,不可向大家说。三是为了自己所想的一套和“天下”所想的不同,于是口头不得不说天下所想的话,而实际则做自己所想的事。即欲恶本不与天下同,不得已而伪装与天下同。三个因素互相关连,以第三者为最根本。“宣传”便成为极权主义世界说谎的代名词。读了陆氏“至愚而神”及“言又不切,人谁肯怀”的话,政治上说谎之徒,当可爽然自失。据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普通人一个谎话说出之后,平均要继续不断地说二十个谎话来掩盖马脚,于是谎话的本身不能不构成一个体系。在政治上更是如此。美国华盛顿一七九七年离开总统职位时的临别赠言中说:“我认为诚实永远是最好的政策的格言。不但适用于私事,而且同样也适用于公事。”此一伟大的启示,实与中国传统的精神相合,大概不应把他当作是“宗法社会”的道德而一脚踢去吧。所困难的是,谎话说久了的人,因心理上的积累,遂以谎话为真,以真话为假,于是大家不说假话不行。中国之所谓“打官话”,即是挟带威势的一种假话。从把假话称为“官话”的这一事来推断,则中国的“谎言系统”,其来已非一日,特有积极与消极之不同耳。
仲虺歌成汤之德曰,改过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夫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周宣,中兴贤主也;吉甫,文武贤臣也,以贤臣而歌颂贤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于改过日新。……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大烈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顾求知于下。然而下常苦上之难达,上常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六,下有三。好胜人,耻闻过,聘辩给,炫聪明,厉威严,恣强愎,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下之弊也。……古之王者,明四目,达四聪,盖欲幽抑之必通,且求闻己之过也。垂旒于前,黈纩于侧,盖恶视听之太察,唯恐彰人之非也。降及末代,聪明不务通物情,视听只以伺罪衅,与众违欲,与道乖方,于是相尚以言,相示以智,相冒以诈,而君臣之义薄矣。……(为什么要推诚,要让人尽量发表意见呢?因为)人之有口,不能无言;人之有心,不能无欲。言不宣于上则怨 于下,欲不归于善则凑集于邪。圣人知众之不可以力制也,故植谤木,陈谏鼓,列诤臣之位,置采诗之官,以宣其言;尊礼义,安诚信,厚贤能之赏,广功利之途,以归其欲。使上不至于亢,下不至于穷。……古之无为而理者,其率用此欤。……(所以希望德宗)广接下之道,开奖善之门。弘纳谏之怀,励推诚之美。……其纳谏也,以补过为心,以求过为急,以能改其过为善,以得闻其过为明。……其推诚也,在彰信,在任人。彰信不务于尽言,所贵乎出言则可复;任人不可以无择。所贵乎己择则不疑。言而必诚,然后以求人之听命;任而勿贰,然后以责人之成功。诚信一亏,则百事无不纰谬;疑贰一起,则群下莫不忧虞。(《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按推诚、改过、纳谏,为最大的君德。为实现无为而治的具体内容,亦即中国治道的中心问题之所在。陆氏另在《奉天论前所答奏未施行状》中,援古证今,反复推论,而归结为“济美因乎纳谏,亏德由乎自贤”,所以纳谏又是推诚改过的具体表现。纳谏即所谓接受反对意见。人君是政治最高领袖,人君之接受反对意见,对人君自身而言,含有三种意义:第一,系承认自己所干的政治是“公”的。许多人不愿人发表反对意见,因为他认为自己所干的政治是“私”的,私人的东西,当然不愿旁人干涉。第二,系能把自己的精神,客观化到政治问题中去。政治的讨论,只是关涉于客观政治问题的是非,而不关涉个人的好恶与得失。客观的政治问题,因正反两方面的讨论而是非愈明,即是政治领导者,在其精神客观化的过程,愈能得到圆满的发展。精神停滞在自己血肉之躯以内的人,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把客观的政治问题,要生吞活剥地扯进自己的血肉之躯以内,于是天下人本来谈的是公事,而他总觉得谈的是他的私事,天下人本来批评的是客观问题,而他总觉得批评的是他自己。这如何能接受反对意见呢?第三,真正有智慧的人,以一个人而面对着情伪万端的天下,他一定会感到个人才智的渺小。真正有仁心的人,以一个人而面对着忧乐万端的人民,他一定会感到个人责任的无穷。以渺小的才智,背负着无穷的责任,自然会经常有一种歉然不足之情,而只见自己之有过,不见自己之有功。由其歉然不足之情所看到的反对意见,乃是对自己精神缺陷的一种填补,有如饥渴之得饮食,岂会不加接受?像史达林、希特勒之徒,天下之对于他,只幻成为专演颂扬赞美节目的剧场,怎么可以许旁人说扫兴的话?再站在客观的政治立场来看,天下人都对政治发表包含反对在内的意见(站在社会的立场,对政治发表意见,其本质即是批评的。因为不是批评的,便让政府去做好了,何必发表意见?此种常识之在中国,似乎很难得人理解),这是天下自己在显现其自己。人君鼓励天下人发表包括反对在内的意见,并接受天下人包括反对在内的意见,而人君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不是自己的意见,只是“如权衡之悬,不作其轻重,故轻重自辨,无从而诈也。如水镜之设,无意于妍蚩,而妍蚩自彰,莫得而怨也”(《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这即是所谓以天下治天下。权衡、水镜,都是人君的无为之为。所以中国的治道,亦即中国的君道,常以人君能听话(纳谏)为开端,为归结。一个人能听自己所不愿听的话,这是表现其生命力的强韧,其生命力也因此而能更得到营养。假定人君只要求人家听他的话,而讨厌人向他讲话,这对他个人而论,好像失掉了阳光、水土的植物,杜绝了一切生机;对天下而论,好像抽尽了氧气的空间,窒息了一切呼吸。孔子以“予言而莫莫之违”是“一言丧邦”,其意义何等深切。人君能听天下的话,天下人乃会服从朝廷的政令,因为这种政令是代表天下人的。人君听话,人民从令,这正是上下交流的政治,即是不对立的政治。
当天下大乱的时候,政治没有纪纲,社会没有秩序,各个人也很容易失掉常态。这种罪过,可以说是由“集体灾祸”而来的“集体罪过”。集体的领导者是人君,造成集体灾祸的根源的也是人君,所以陆氏认为人君对于集体的灾祸应该“罪己”,而对于集体的罪过应该“含垢”。“丕大君含垢之德”(《收河中后请罢兵状》),这是作为人君的分内之事,当然之事。再从现实上说,集体的罪过,站在政府的立场,只有把它集体地忘掉,始能转变社会旧的风气,鼓舞社会新的生机。假定要一一计较追究,则应当从造成集体灾祸的领导者层追究起,即是首先要追问原来朝廷的负责层。所以原来朝廷的负责层,于情于理,没有追究社会集体罪过的资格。若是原来朝廷的负责人,觉得自己还可以从头干起,则社会更有何人不可以从头干起,而要追算循环纠结,根本无法算清的旧账?况且朝廷追算旧账,只能追算到朝廷力量可以控制得到的人与地方,亦即是与朝廷较为接近的人与地方。与朝廷较为接近的人与地方尚且要去追算,则尚在敌人手下的,岂不是要斩尽杀绝?这是平定大乱的想法作法吗?所以陆氏要劝德宗由“罪己”、“含垢”中,转出对这种集体罪过的一种深厚的宽恕精神。陆氏为德宗所起草的制、诏,不仅都是此一精神之贯注,而且都根据此一精神作了许多收京后的善后设施。陆氏对德宗叙述这一经过说:“所以德音叙哀痛之情,悔征伐之事,引众慝以咎己,布明信以示人。既往之失毕惩(按指德宗自己),莫大之辜咸宥。”(同上)这完全是实话。例如在《平朱泚后车驾还京大赦制》中说:“君苟失位,人将安仰。朕既不德,致寇兴祸,使生灵无告,受制凶威,苟全性命,急何能择。……究其所由,自我而致。不能抚人以道,乃欲绳以刑,岂所谓恤人罪己之诚,含垢布和之义。……可大赦天下。”这一类话,在德宗或者以为不过是“打应急符”的宣传文章,而在陆氏“言必顾心”的立场,觉得道理事实确是如此。在此一宽恕精神之下,不特原谅了整个社会,而且也原谅了落伍或失脚了的旧日官员。例如在上引《大赦制》中说:“亡官失爵,放归不齿者,量加收叙。”“中外寮吏,恪居官次,国有大庆,所宜同之。”这才是以忘掉问题来解决问题的大手笔。在此种措施下,社会的生机,才能如春风之涵育万物样地涵育出来,以拨乱而反治。但自恃聪明才智的人,如前所述,结果必流于猜忌。而猜忌的人,必最缺乏宽恕精神,不仅睚眦必报,并且对人每想抓住一点借口,罗织重狱,以立自己的威严。于是陆氏便不断地针对德宗这种倾向来讲话。例如德宗使中官告诉陆氏说:“近日往往有卑官从山北来,皆称自京城偷路奔赴行在。大都此辈多非良善……察其实情,颇是窥觇。今且令留在一处安置。如此之类,更有数人,若不根寻,恐有奸计。卿宜商量如何稳便者。”陆氏对此类猜忌之事,总是首先认为有失人君的体统,觉得以人君而亲自去搞防奸工作,是“以尊而降代卑职,则德丧于上”。“德丧而人不归”,“所关兴亡”甚大的。接着便劝德宗当人心转向之时,应“虚襟坦怀,海纳风行,不凝不滞,功者报之,义者旌之,直者奖之,才者任之。……恕其妄作,录其善心。率皆优容,以礼进退”,万不可“降附者意其窥觎,输诚者谓其游说。论官军挠败者猜其挟奸毁沮,陈凶党强狡者疑其为贼张皇”。陆氏认为对于想来的不准他来,来了以后又随意加以监禁,则“徇义之心既阻,胁从之党弥坚”,“今贼泚未平,怀光继叛。都邑城阙,猰 迭居。关辅郊畿,豺狼杂处。朝廷僻介于远郡,道路缘历于连山。杖策从君,其能有几?推心降接,犹恐未多,稍不礼焉,固不来矣。若又就加猜刻,且复囚拘,使反者得辞,来者怀惧,则天下有心之士,安敢复言忠义哉”(《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又如对于德宗之不召见李楚琳之使,是因为李楚琳原来“乘时艰危,俶扰岐下”、“贼杀戎帅,款结凶渠”,不是没有理由的。但陆氏以为他现既派人来了,“今能两端顾望,乃是天诱其衷”,“厚加抚循,得其持疑,便足集事,傥能迁善,亦可济师。今若徇褊狭之谈,露猜阻之迹,惧者甚众,岂惟一夫”。陆氏并且以为齐桓、晋文、汉高都能用仇用怨,所以能成霸功,定帝业。尤其是在非常的时候,“虽罪恶不得不容,虽仇雠不得不用。陛下必欲精求素行,追抉宿疵,则是改过不足以补愆,自新不足以赎罪。凡今将吏,岂得尽无疵瑕。人皆省思,孰免疑畏。又况阻命之辈、胁从之流,自知负恩,安敢归化”(《兴元请抚循李楚琳状》)。又如赵贵先为朱泚劫持,德宗原拟赦免,后来因诸将反对,德宗便又不主张释放,但陆氏以为“据法而除君之恶者人臣之常志,原情而安众之危者人主之大权。臣主之道既殊,通执之方亦异”。陆氏总要德宗先有个人君的体统,站在自己的体统上来考虑问题。再叙述赵贵先被朱泚劫持的经过,认为“其于情状,实有足矜”,“况复怀光未歼,希烈犹炽,遭罹诱陷,其类实繁。……宥之以恩,则自新者咸思归命;断之以法,则怀惧者各务偷生”(《请释赵贵先罪状》)。又如德宗以窦参“交接中外,意在不测”,要陆氏加重他的罪刑,但陆氏认为窦参“贪饕货财,引纵亲党,此则朝廷同议,天下共传”,只能按照这种事实去定罪。“至于潜怀异图,将起大恶,迹既未露,人皆莫知”,若“忽行峻罚,必谓冤诬,群情震惊,事亦非细”,所以他不赞成。“良以事关国体,义绝私嫌。所冀典刑不滥于清时,君道免亏于圣德”(《商量处置窦参事体状》)。总之,宽恕精神,是作人的德量,也是平乱的一种大策略。
或者有人觉得像陆氏这样,未免把现实的政治问题,看得太天真了。但只要留心读《翰苑集》中《论关中事宜状》、《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奉天论李晟所管兵马状》、《奉天奏李建徽阳惠元两节度兵马状》、《请不与李万荣汴州节度使状》、《论边城贮备米粟等状》、《论缘边守备事宜状》等,使人不能不惊叹他是一个伟大的智略家,又是一个练达的行政家,既不空疏,又不迂腐。苏子瞻以为他是“智如子房而文则过”,真不是随便说的话。因为真正的智略,只有在坦易廓大的胸怀中才可以浮得起来,也只有在坦易廓大的气氛中才可以运用得出去。逼窄的精神,生长不出深谋大略,正如逼窄的空间,使用不出长剑大戟一样。说也奇怪,中国历史上开国的人物,都带几分“豁如”、“大度”(这是《史记》形容刘邦的)的气象,而末世的政治人物,其共同的特征便是宽恕的反面——狭促。陆氏形容这种人说“所谓小人者,不必悉怀险诐,故覆邦家。盖以其意性险邪,趣尚狭促。以沮议为出众,以自异为不群。趋近利而昧远图,效小信而伤大道。故《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也。’夫以能信于言,能果于行,惟以硁硁浅近,不克弘通,宣尼犹谓其小人,管仲尚忧其害霸。况又有言行难保而恣其非心者乎。”(《请许台省长官举荐属吏状》)写《水浒传》的人,必去掉一个狠狠自好的王伦,而安排一个智不如吴用、力不如武松的“忠义”宋江,忠是不自私,义是能替他人负责,即所谓“义气”,亦即所谓“宽恕”。不如此,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集不到一块儿来。中国这种对人宽恕的精神,一直贯彻于江湖好汉之中,这不能不说是伟大。而生机竭蹶的末世,此一精神在政治圈中常转变而为一种直感的自利精神,以对人之控制与斗争为天下大计了。
陆氏的政治思想,也就是中国整个的政治思想,归纳起来,即是要人君“舍己以从众,违欲以遵道。远 妄而亲忠直,推至诚而去逆诈。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录片善片能以尽群材,忘小瑕小怨,俾无弃物”(《论叙迁幸之由状》)。换言之,即是要人君从道德上转化自己,将自己的才智与好恶舍掉,以服从人民的才智好恶。在专制政治下言治道,不追根到这一层,即不能解消前面所说的在政治上二重主体性的基本矛盾,一切的教化便都落了空。所以中国过去一谈到治道,便不能不落在君道上面,而一谈到君道,便不能不以“尧、舜事其君”,即是落在要其君作无为的圣人的上面。史论家常将陆贽与贾谊并称,再试以贾谊的言论作一例证。班固谓汉文帝“躬修玄默”,玄默是很合于做人君的条件,所以贾谊的《治安策》,很少对文帝谈君德,而只鼓励文帝在大一统的精神下有所设施。这是因政治对象之不同,而所提到的政治内容亦因之不同的地方。但贾谊再进一步谈到政治根本问题时,则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正而天下定矣”。因为太子是下一代的人君。汉文这一代,在君德上无问题,贾谊便不能不考虑到下一代。于是他提出一套教养太子的意见,即是教养下一代的人君的意见说:
古之王者,太子乃(始)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周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始)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住在校内之意)。……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贾谊所以没有提出“无为”二字,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正在道家的无为的空气中,而贾氏是要以儒家人文性的无为(儒家的人文主义是道德性的,此与近代西方不同),转化道家自然性的无为的。其所举出的教养方法,主要是要太子能够受教训,实际也是达到“无为”的一种工夫,所以贾谊说“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可见贾、陆两氏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我可以这样总结地说,极权政治,是要以其领袖的意志改造天下,而中国的政治思想,则是要以天下之“欲恶”改造其人君,使人君自己无欲恶,以同于天下的欲恶。“格君心之非”,是政治中的第一大节目。但实行“格”的是人臣,以人臣去格人君存在心里的非,而所谓非者,也不过是普通人所固有的个人的好恶和才智,对普通人而言,这并不一定算作“非”的。于是此一改造工作,不仅难乎其为臣,而且被改造的人君,其个人的自由,比任何人都要被剥夺得多,对它的要求,比对任何人的要求都要来得严格。人不一定都要做圣人,但硬要把人君绑架上圣人的神龛上去,作一个无欲无为的圣人,这对人君而言,也的确是一种虐待。所以纳谏是中国政治思想上妇孺皆知的大经,而杀谏臣、杀忠臣,也是中国政治现实中的家常便饭。以唐德宗对陆贽知遇之深,中途也几乎借口把他杀掉,致使陆贽以盛年而贬居忠州以死。未死前,常闭户不敢和外人见面。这不仅是德宗和陆贽君臣间的悲剧,也实在是整个中国政治史中的悲剧。我不仅同情陆贽,也未尝不同情德宗。但政治上二重主体性的矛盾不解除,此悲剧即永远无法解脱。
中国历史上的圣贤,是要从“君心”方面去解除此一矛盾,从道德上去解除此一矛盾,而近代的民主政治,则是从制度上、从法制上解除了此一矛盾。首先把权力的根源,从君的手上移到民的手上,以“民意”代替了“君心”。政治人物,在制度上是人民的雇员,它即是居于中国历史中臣道的地位,人民则是处于君道的地位。人民行使其君道的方法,只对于政策表示其同意或不同意,将任务的实行委托之于政府,所以人民还是一种无为,而政府则是在无为下的有为,于是在真正民主制底下的政治领导者,比专制时代的皇帝便轻松得多了。作皇帝最难的莫过于不能有其自己的好恶。其所不能有其自己的好恶,因为人君是“权原”,人君的好恶一与其“权原”相结合,便冲垮了天下人的好恶而成为大恶。但一个人要“格”去其好恶,真是一件难事。在民主政治之下,政治领导者的好恶,与“权原”是分开的,其好恶自然有一客观的限制而不敢闯下乱子,于是其心之“非”不格而自格了。其次,则把虚己、改过、纳谏等等的君德,客观化为议会政治、结社言论自由等的客观制度。一个政治领袖人物,尽可以不是圣人,但不能不做圣人之事,他不能不服从选举的结果,他不能不听议会的论难,凡客观上不能不做之事,也就是主观上极容易去做的事。美国一个新闻业者可以反骂杜鲁门是“罪大恶极的谎言者”。这在专制时代,假使人君对此而能宽容下去,他便是圣君;宽容不下去,他便要做出一桩大罪恶而成为暴君。但在今日,不管杜鲁门心里怎样,对此只有无可如何,付之不问。这种付之不问,既不表现他是圣人,同时也表现他不能不接受这种圣人的客观格式。于是中国圣贤千辛万苦所要求的圣君,千辛万苦所要求的治道,在今日民主政治之下,一切都经常化、平凡化了。假定德宗做的是民主政治下的总统或首相,我相信他会强过杜鲁门和丘吉尔,因杜鲁门没有他的才智,而丘吉尔恐怕没有他那一副真性情。于是像陆氏这样的政论家,大概也是车载斗量,值不得我们今日这样的追慕。所以中国历史中的政治矛盾,及由此矛盾所形成的历史悲剧,只有落在民主政治上才能得到自然而然的解决。由中国的政治思想以接上民主政治,只是把对于政治之“德”客观化出来,以凝结为人人可行的制度。这是顺理成章,既自然,复容易,而毫不牵强附会的一条路。所以我常说凡是真正了解中国文化、尊重中国文化的人,必可相信今日为民主政治所努力,正是把中国“圣人有时而穷”的一条路将其接通,这是中国文化自身所必需的发展。若于此而仍有所质疑,恐非所以“通古今之变”了。
一九五三年五月一日《民主评论》第四卷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