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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古与开来
——答友人书(一)

我蛰居台中,常蒙亲朋来信勖勉规劝。其中有的是反映社会上许多人的看法,而出之于爱我者之口,便特别使我感动而益觉其有加以商讨的责任。这种与亲朋的商讨,亲切自然,较之以论文来讨论问题时或更为贴切,所以我愿把它公开出来,供社会有心人的参考,借答亲朋的厚意。来信者非一人,所谈者非一事,其对我的关切,对文化的关切,则没有两样。

友人来书:

前与××先生谈,他说兄过分天真,时势日非,最好在学术方面多用工夫。弟亦同意此一看法。惟以为研究范畴,不能离开现实,吾人应对下一代负责。“怀古”是诗人们的事,时不我与,与其替历史开“追悼会”,不如为未来的历史举行“奠基典礼”。兄以为如何?

×兄:

我感谢你和某先生的关切。对我个人来说,做事也是自尽其心,读书也是自尽其心,很难以将来的效果来鼓励当前的勇气。但你所提出的“怀古”与“替历史开追悼会”等问题,大概是看到我最近有几篇讨论中国文化的文章,以为我是在做抱残守缺的复古运动。真的,我每天只花十分之一二的时间看报看杂志,其余的都花在古典上面。虽然我目前主要是读的西方的东西,但对现在而言,其为古则一。你要了解我这种心情,我愿先说一段自身经历的小故事。

民国二十三年,新疆在盛(世才)、马(仲英)争雄不决之下,还是一片混乱。中央准备派一支军队到新疆去平乱,我便从归绥带了四辆汽车纵贯内蒙古,以侦查到新疆的路线。“老朱”,是我们请的临时向导。他在沙漠里牵了三十几年的骆驼,权把“骆驼道”当作汽车行走的大方向。有一天,刚绕过居延海的北边,预定要到“五个井子”。可是走到下午三时左右,一望都是浩无边际的戈壁,根本不知五个井子在什么地方;而车上携带的水,因为头天晚上没有添补得上,只剩下一小洋铁桶。人也要水,车也要水,大家立刻感到会渴死在这块地方了,于是不约而同地都指着老朱大骂。我说:“骂也无益,让老朱喝口水静下心来想想吧。”老朱不喝水,静悄悄地走到稍为高点的地方,回头向我们走来的方向凝望,再转向左右看看,然后以有希望的表情向大家说:“我记起来了。车子倒回头一下,再转向右前方走,大概就是五个井子。不太远。”大家听他的话,走了一个多钟头,真的找到了五个井子。朋友,我现在的心情,正是老朱站在小高地上向来路凝望时的心情。老朱向来路凝望,不是想把车开回去,这是不可能的。而是想凭借已走的路来恢复他的记忆,发现车子到底是从什么地点开始错误,发现如何才能达到我们所要到达的目标。人类的能力,只能顺着已走的路去联结未来的路,等于数学是要靠着若干已知数去求未知数一样。人类不会有穷途末路,但迷了路的人是会感着穷途末路的。这正是我们的现实。对正这现实的情形,我的血未凉,我的心未死,以我们的交谊,你以为我住在家里能以怀古之幽情忘空前的劫运吗?

你劝我不要怀古,而勉励我开来,这完全是出于友谊的过望。你也和一般人一样,把怀古与开来之间,划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其实,那是不必的。许多人认为欧洲中世的人多看着过去,而文艺复兴以后则多想着未来,以为这是落后、向前的大分水岭。其实,中世纪所看的过去,还是他现世生活的反映;而文艺复兴以后的追想未来,也并不是抹煞历史的线索。意大利的现代哲学家克罗齐认为真正的历史都是现代史。只有现在人的生活所需要的,才会复活于现代人的头脑之中;此外的资料则保持在睡眠状态中,以待另些人生活需要上的发掘。并且也只有通过现代生活的实践,才能真正了解某一代的历史。等于我们经常有来往的朋友,一定是在我们生活的某一点上有关连的朋友。生活上毫不相关的,自然会淡忘而疏阔了。同时,只有通过自己生活的实践才能了解别人,否则终于有室迩人遐之感。诗人的怀古,你以为他真正所怀的是古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诗人此时真正所怀的,只是自己一颗寂寞孤独之心。金陵的往事把他触发了起来,于是这颗寂寞孤独之心,直通千载的兴亡哀乐,而将其显发出来,与诗人此时精神生活上以满足。假定你对于女人是毫无兴趣的人,则过昭君的青冢、浴贵妃的华清,你也不会有幽情一往的。伸向自然与伸向历史,都是人类生活伸长的一种尺度。纵然是开追悼会,它追悼的总是现在而不是历史。

亲爱的朋友,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时间的观念,但人类生活的时间乃心理的时间、精神的时间,它与物理的时间并不一样。物理的时间,是随时钟摆针的摆动而消失到虚无里面去了。但精神的时间,则凭我们特有的记忆作用,常将过去与现在连为一个整体。我们当下的起心动念,实挟过去的某一部分以同时涌现。一个失掉了记忆力的人,他会变成白痴;失掉了记忆力的民族,一定堕退为原始状态而不能继续生存下去的民族。历史意识的强弱正说明某一民族生命力的强弱,则今日中国由记忆力的减退而表现为历史意识的薄弱,绝非偶然之事。

你说,要“为未来的历史举行奠基典礼”,这是无可置议的。但任何的创造,都要扶着历史的线索去走。历史的线索是对的,便扶着向前发展。历史的线索是错的,错的另一意义,是暗示我们要走另一条路。牛顿看见苹果堕地而发现万有引力,这是一大创造,但他能不凭借人智积累下来的数字而加以推演吗?自相对论、量子论出世后,固然可以说牛顿所建立的物理世界发生了动摇。但爱因斯坦论到这一点时,却说:“若没有牛顿明确的力学,则我们今日的成就,乃不可能之事。”面对自然的发明尚且是如此,何况面对人类社会的创造。共产党,它自以为是与上帝同位地创造了人类的一切。但毛泽东是在学史达林,史达林则根源于马列及俄罗斯的传统(近来从共产党出身的人,硬说苏联与马克思主义无关,这完全是由“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的心理所发出来的神话)。而马克思的哲学系来自黑格尔、费尔巴哈,经济学系启示于李嘉图及穆勒。现在自由中国的许多反共专家,则又多从毛泽东那里学来一枝一节,美其名曰“向敌人学习”。人类知识的来源,总不外来自历史,来自社会,来自自然。而社会现象的根源还是历史,自然分解的工具还是由历史所储积。历史是给我们走向未来的立脚石。现在香港有一批自命为“第二代”的精锐之士,连当前的第一代也要一扫光,而要形成一个真正的“未来派”。这种创造的勇气,是非常的可佩。但是,从第一代完全斩断的第二代的创造者,假定他们真有能力这样做的话,则他们只是回到人猿时代,未必能创造得出新旧石器,更创造不出“第二代”三个字。历史是人类理性共同活动所逐渐蓄积的财产,我们能真正继承多少,也就暗示我们能真正为未来构想多少、创造多少。政治家在历史中的地位并不十分高贵,但即使要做一个政治家,没有一点真正历史的了解,仅东去捡一句口号,西去学一联标语,来创造一番,而不知道口号标语后面依然有其历史的背景与规定,这完全是学人言语的鹦鹉和权力欲冲动的一般动物的结合。我想,这种人在政治上顶多能像孙猴子在天宫里多打几个筋斗,多撒几次猴尿而已。俾士麦是一个流氓气很重的人,他一生只认真地读过一两本英国史。假定他连这一点也没有,便连铁血宰相也当不成了。

也许你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只反对中国的历史,并不反对西方的历史。正和只反对中国的孔子,并不反对西方的耶稣一样。因之,怕我当了国粹派,当了冬烘。这将牵涉到另一问题,需要另作商讨。但我首先申明一句,请你放心,我无意于当国粹派。即使是如此,在我心目中,国粹派比文化上的西崽洋奴买办总要好。你知道经济上的西崽洋奴买办之不会促进中国工业化,便也可以知道文化上的西崽洋奴买办之不会促进中国现代化,这是完全一样的。不要给这般人口里念念有辞的名词吓唬住了吧。

八月十一日于台中
一九五二年九月一日《民主评论》第三卷十八期 F3HHnqL959ZkBGRjtWvbGia1fZmiY80Eu5MgXUtTkLwerTZ4FqDemWFsPzElqf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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