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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治问题的两个层次

对于国家各种政治问题所作的主张,我称之为政治的内容。对于实行政治主张所采取的方法,我称之为政治的形式。独裁国家,只准许有一个政治内容,所以他的政治内容与形式不分。民主国家,则政治的形式早已建立起来了,所以现在只谈政治的主张,而不必谈实行主张的方法。自由中国,正在过渡时期,就整个的政府说,主观上既未公开说要独裁,而客观上亦未认真走向民主,于是我国的政治问题,便需多一个层次的努力:首先是要努力建立民主主义的政治形式(也只有民主主义的政治,才可构成政治形式,理由见后),其次即是在此一政治形式之下,来发挥各人的政治主张。前一层次是政治的“体”,后一层次是政治的“用”。在前一层次上,必求其同;而在后一层次中,则不妨其异。赞成某一政治主张的人,其赞成的程度,不可突破此一形式以达到其赞成的目的;反对某一政治主张的人,其反对的程度,也不可突破此一形式以达到其反对的目的。然后能把各种不同的政治内容,涵盖于一个共同政治形式之内。政治的内容是变数,也必然是变数。而政治的形式是常数,也可称之为常道。变数运用于常数之内,以常御变,以变适常,使政治的运行,如昼夜之迭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始终不失其序,这才可称为树立了建国的规模。现在可以团结一切反共的力量,将来可以保持国家的统一,措国家于长治久安,打破历史上一治一乱的循环悲剧。我年来为国家政治找前途,曾写过一篇《中的政治》(本刊第一卷第二期《论政治的主流——从“中”的政治路线看历史的发展》),以期画出一个概略的方向。现在对中的政治观念虽未尝改变,但我觉悟到这只是政治的内容,只是主观的一种说法,依然不足以明大统,定大分。只要在严格的民主政治形式之内的政治内容,其结果大概是中的政治。所以我特地把政治的两个层次指明出来,使谈政治的人,更容易有一个大的分际、大的归趋。当此危难之际,有的人只空谈民主,而没有意识到民主只是政治的形式,形式底下还要有具体的政治内容,否则不能解决当前的实际问题。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主张,只作第二层次的努力——政治内容上的努力,而抹煞第一层次的努力,即建立政治形式上的努力,甚至不承认政治应该有这两个层次:以至政治的体用常变不分,因之执着非变不可的东西以为常数、常道,使真正的政治常数、常道建立不起来。这两种人,都是各有所偏,各有所蔽。此种偏蔽之所以不能解救,不是受了大创痛而尚未能引发其悲心,即是遇了大困难而尚未激发其慧业。

我上面讲的这一段话,乃系政治的常识。不仅不致引起争辩,而且根本连这一段话也可以不说。但因为中国历史上和现实上纠结着许多问题,致使常识性的东西,也变为非常识性的东西,甚至大家不愿,或者不敢正面提出来讨论。我们今日在创巨深痛之后,感到只有先建立政治的常数、常道,然后才能够杜塞乱源,为国家开万世太平之局;因此,便不能不把许多纠结解开,供有心人士的参考。

第一个纠结是无形中受了共产党的影响,根据“没有无内容的形式,也没有无形式的内容”的简单命题,断定政治的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本刊第二卷第六期《我们信赖民主主义》的社论发表后,即有若干青年,对这一点提出疑问。我在这里,只好先作一常识性的解释。单就某一事物的本身来说,则内容即是构成形式的条件,此时的内容与形式诚然是不可分的。但若就若干事物的互相关连的关系来说,则可以将其特殊的部分加以舍象,而将共同的部分抽象出来,以建立一个共同的形式。并且就具体的东西来说,则某一事物,可以说为另一事物的形式;而另一事物,则又是某一事物的内容。内容的意义是较为特殊,而形式的意义则较为普遍;一个形式可以涵摄几个内容,而一个内容,不能同时摄入几个形式;此时的内容与形式,都是相对而为言,所以其含义也是相对性的。譬如以一只碗为例子。做成碗的条件,即是构成碗的形式与内容。此时碗的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的。但若就碗和他所装的东西的关连而论,则碗可以装许多不同的东西。于是碗对这些被装的东西而言,即成为他们的形式;被装的东西,即成为碗的内容。克就民主政治的本身而论,则思想、言论、出版、结社、选举的自由,及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尊重少数等原则的运用,这都是构成民主政治的内容,除开这些内容,即无所谓民主政治。此时的内容与形式,也必须是一致的。但应用到政治的具体问题上去,则各种的思想言论,都可涵摄于思想言论自由的原则之下;各种的多数与少数,都可涵摄于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尊重少数的原则之下。于是被涵摄的东西,即系政治的内容;而可以涵摄的东西,即系政治的形式。只有民主主义的政治,即所谓民主政治,是以涵摄众异为其自身的内容的,所以只有民主政治,才具备了政治的普遍性,才可以构成政治的形式。共产党之所以不承认这种形式与内容的分离,是因为他不承认在一个政治形式之下,可以存在一个以上的政治内容,此其所以为极权政治,吾人岂可在观念上落入他的圈套?

可是民主政治之成为政治的形式,也是经过了人类政治自觉的一段演进历程。在十九世纪,一般是称他为民主政治的鼎盛时期;但当时因为资本主义乃政治的主要内容,于是人们无形中将民主政治和资本主义混淆在一起,因之,政治上的内容与形式的区分,也尚未能完全意识到。五十年代前后的穆勒(J. S. Mill),在他的大著>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utobiography 中,常将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对称,认为政治有由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之可能,此即视民主主义为政治具体内容的明证。及十九世纪末期,“社会民主主义”之名词产生,随后并结成第二国际,遂将穆勒心目中两个对立的名词合在一起,认为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可以在某种情形之下,将其统一起来;但此乃政治内容之混合,并非意识到民主主义之可以抽象而为政治的形式。不过因此一混合而可渐使人了解既有资本主义的民主主义于先,复又有社会主义的民主主义于后,则可见民主主义并非一定须粘着于某一定的政治内容之上。吾人可视此为民主主义实现其“形式”意义的过渡形态。到了二十世纪,英国的自由党、保守党及工党,在同一政治制度之下,各以其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不同的政治内容,更迭执政,并未发生扞格,更未经过流血革命,于是民主主义的民主政治,其可抽象为政治的形式,以其一般性、普遍性涵摄各种不同的政治内容,以成为人类政治中的常数、常道的意义与效用,乃大为显著。英国工党在去年年会中便明白宣称“在民主主义之下,实行社会主义”,而自称为民主的社会主义,正式以政治的形式,涵盖政治的内容,使政治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各居于正常的地位,此与前期之“社会民主主义”,采取与内容混合之观念者,实有本末轻重之殊,而形成人类政治生活中的一大进步。政治是一种权力的运用,凡是得到政治权力的个人或团体,总常希望他的政治主张、他的政治势力,成为国家的常数、常道,由一世传至万万世。但是,不论任何好的政治主张,任何好的政治团体,不仅是相对性的存在,而且也是主观性的存在。既是相对性的存在,便不能排斥其他的政治主张。既是主观性的存在,则其本身即缺乏普遍性,即没有可能成为不变的常数与常道。民主政治之所以能抽象为政治形式而发挥其普遍性,正因其可以不粘着于某一主张、某一集团,而成为一客观的存在。并且各主观性的政治主张、政治集团,通过此一政治形式的选择而亦得到客观的价值。被选择而居于主导地位的政治主张和政治集团,此时可以说是由主观性的私,变而为客观性的公。于是因选择而失败的,除了再向选民努力,以期获得更大的客观的承认外,不能对胜利者采取其他报复行动。所以在此一形式下的各政治内容,有竞争而无仇怨。因为政治主张的决定力量,不是政治主张者的本身,而系主张者以外的客观势力,即系选民的势力。任何好的政治主张,不经过此一政治形式的客观承认,而以其他阴谋暴力取得支配的地位,则此主张纵然是好,也只能算是主张者主观上的好,没有权利要求其他政治集团乃至人民的拥护,因而必形成互相克制、互相打倒之局。所以有了民主,便不必言革命,革命与民主,常是两个对蹠的名词,其原因即在于此;而独裁政治、极权政治的本身,亦必是悲剧的结束,其原因亦在于此。

第二个纠结是,当前抗俄反共,首须集中力量。若过分强调民主,则民主与自由不可分,是否会因此而更事杂言庞,权分力弱?关于这一点,在世界的范畴内,决不会成为问题。世界强调为民主自由而战,为保存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而战,难说这都是敷衍门面的假话?而民主自由的国家如英、美等,在动员准备中,并也看不出力量不能集中的现象。可是这在自由中国的范畴内,则确是早应该澄清而至今尚不敢澄清,尚不愿澄清的问题。对于在大陆上失败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民主得不够,有人则以为大家争坏了自由民主。其实,此一问题,历史会作清楚的解答,不是当事者口说笔书的宣传所能争辩。现在的问题,不应当是对民主的重新估价,而应当是各人对民主的认识及过去对民主的真实态度作重新的估价。民主与极权,是今日政治上的两条大路。没有人愿公开地说要极权,也没有人愿公开地说不要民主,则在极权与民主之外,在既不极权又不民主之间,能走得出另一条道路吗?客观的要求,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地走上一条大路、这是政治大关节之所在。若对于大关节彷徨不定,则政治力量的源泉,便有枯竭之虞。我于此,愿简陈下列数义:

首先应该指出的,民主主义的发生成立,是基于人类理性的觉醒。民主主义的保障,是建立在人类有共同的理性,因而有平等的人格之上。信赖理性,尊重人格,便不能不信赖自由,尊重自由。自由是发展理性、培养人格的必需条件。因为理性为人人所固有,其自由发展的结果,在某一时间空间内,总会形成一个相对性的主流;所以民主可以信赖多数,取决于多数。因为理性是在多方面显示其内容,是在扬弃中完成其发展,既不能定于一型,更不可凭借暴力;所以民主要保障少数,不压迫少数。同时,个人人格的形成,乃基于通过自由而对理性的自觉。个人对理性有了自觉,即系对理性负了责任;所以民主主义下的自由,必然会产生法治观念、责任观念。并且有了理性自觉的个体,在理性要求之下,自然会团结起来,完成其时代的使命。一如现在不愿当奴隶的人们,自然会团结起来抗俄反共。所以自由与组织,似相反而实相成。未通过自由而自觉的个体,只能像瓦砾一样地堆积在一起,其中无真正生命力的贯注,这种组织,说不上力量,更不能持久。现时谈自由主义的,尚多停滞于现实的个人主义的阶段。现实的个人主义,是消极的、功利性的自由,这诚不足以负担当前时代的使命。但我们要了解,假定政治上没有自由,则社会上一面对政治不能有责任感,一面对自己有保卫的本能,其自由必趋向于消极的、功利的、现实的个人主义的方向。此种形态的自由,自社会观点而论,必达到拆散现实而与以重建后,才能向理想主义的自由,向人格主义的自由前进。这是负政治责任的人所应引为警惕的。共产党因为不相信人类有共同的理性,不相信人类有平等的人格,因而不相信凭借共同的理性可以解决共同的问题,由平等的人格可以负担共同的任务,于是只有独裁,只有残暴,只有以独裁、残暴来维系他固定不移的政治内容、政治形态,我们亦由此而相信其必趋于灭亡。针对共产党的情形,我们便须建立一个亿兆人可以自由讲理的政治环境,以鼓励亿兆人的热情,发挥亿兆人的力量。只有少数人可以讲理,多数人不准讲理;只有统治者可以讲理,被治者不能讲理,则所讲的根本不是理,最低限度,也不是多数人所愿负责的理。统治者所讲的理,是见于政策。被治者所讲的理,则见于批评。所以民主国家只听得到批评,而独裁国家则只听得到歌颂,不独裁亦不民主的国家,则只是得到沉默。其实,人类的理性无法泯灭,所以专制时代也有“直言极谏”,独裁国家的统治集团内也有“自我批评”,以作为灭没理性后某一限度的调剂,并以安慰他自己也同样具备的理性的潜伏要求。批评是民主的起码尺度。今日尚有少数人,自己既居于“管理众人之事”的地位,而复以众人的批评为大讳,认为批评即是叛逆,这真令人万思不得其解。

其次,共党阴谋诡计,无孔不入,在民主自由的方式下,防奸保密,是否会发生困难?当然,幼稚的防奸保密技术,会因此而发生困难的。此一事实,只能证明并未真正建立起情报工作的基础;而在民主空气之下,要求这类工作,在品格、知识和技术方面,必须作更高度的发展。负这种责任的人,应以其努力去适应政治大方向、大原则的要求;而不能歪曲政治的大方向、大原则,以适应这一部分的要求。政治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不愿和许多人一样,一概抹煞此种工作。而且站在此种工作岗位中,也确有许多牺牲奋斗、贞干贤良之士。但任何事情,都有其适当的分际。超越了他的分际,便会由正号变为负号。何况在民主自由的大的自觉之下,由社会积极情绪所发生的力量,将远超过于仅靠消极防制所发生的力量。英美的治安工作部门,何尝感到民主自由的累赘?

还有,对于为共党张目的人,是否也要与以民主自由的保障?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共党是今日民主自由的最大敌人,真正爱好民主自由的,便一定须表现为绝对的反共,此其中绝无可以回旋的余地。而处在今日赤焰滔天,生死存亡系于倾刻之际,即其本身不是共党,但甘为共党张目的投机分子,一样地不应与以假借。但“为匪张目”的名词,并不好随意滥用。为了使反共更为有效,则对于负责的人与事,加以批评,加以鞭策,这是每一反共人士应有的责任和权利,而不能随便罗织为“为匪张目”。简言之,在自由中国的范围内,是应该没有共党及共同路人的自由,而应该有反共的自由。否则,则谁又能单独背负这种反共的大责呢?

第三种纠结,是三民主义乃当前建国的原理。今把建立民主主义的政治形式,视为政治的常数、常道,列为第一个层次的努力目标,则是否把实行三民主义,放在第二个层次,而视为可变的政治内容呢?我的想法确是这样的。但这并没有减轻三民主义的分量,而只是想把他安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并且这和中山先生的原意是完全相合的。中山先生手创民国,实行共和,由此可知他是要在民主共和的政体中去实行他的三民主义,而没有想到在民主以外,有三民主义的独立政体。中山先生不断以实行三民主义勖励自己的同志;而两次护法,都是以维护民主共和来勖励国人。其政治的内外层次,井然可见。三民主义中的民权主义,分明就是民主主义,不过在实行上规定了若干具体步骤与方法,虽然其中掺有若干不纯的因素在里面。民元南北和议成立,孙先生毅然让出总统大位,功成不居,此其心事,实可与华盛顿之不三任总统媲美。及民主政制,一坏于袁世凯之盗窃称帝,再坏于军阀之割据攘夺,三坏于当时政客之分赃无耻,孙先生乃定下从头做起之决心,将革命进行,分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这似与民元的心情有所出入。但军政时期,不以全面之军事行动为准,而以一省之军事行动为准,则其时期实际甚短。而训政则以实行地方自治为其内容,此与后来之保甲、官治,实大异其趣。其归趋则仍是宪政,是世界性的民主政治。则不难想见三民主义,自始至终,皆包含于民主政治形式之内。此种政治大方向之开始模糊,乃是受了共产党及德、意法西斯的影响以后之事。今日政府早已标明为民主政治,则民主是政治的形式,而三民主义乃政治的内容,形式可以概括内容,内容不能概括形式,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也只有如此,才符合三民主义的本质。所以我虽然是中山先生的信徒,但总觉得不应该有什么首出庶物的权利,以致使三民主义翘出于民主政治形式之上。

还有,任何学说、任何主义,都有其基本精神。此种基本精神,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成为人类不朽的财宝。同时,基本精神,又必须落在现实的问题上面产生具体的结论,此具体的结论,系为了解决某一时空内的问题,因而也必受时空的限制,随着时空的变迁,便渐渐与其基本精神相违背。历史文化的担承者,须透过其业经僵死的过时的结论,而提撕其原有的基本精神,以再为人类创造出新的结论。孔孟由仁性所建立的文化精神,可永垂不朽,但孔孟所实践的人伦节目,则必随时代而有变更。希腊的自然学者们向自然的求知精神,下开今日欧洲的科学,而其当时所得的具体结论,则早成刍狗。于此而我们可以在历史文化中得其常,亦可于历史文化中观其变。知变知常,创新不已,这是人类进化的大轨。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把人类历史中先后分别出现的政治上的三大问题,作为一个统一体而一次提出,且使其互相规定,互相补充,以端正人类政治的大方向,其伟大的地方在此。所以三民主义的基本精神,我们也可以说是人类政治生活的常道,悬诸天壤以不朽。但三民主义中之落在政策上的部分,当然要受时空的限制,而是可变的,也是应该变的。近年来许多人不深探三民主义的基本精神,而仅抓住其一枝一节,以作为政治上的盾牌,致使政治之生命干枯,三民主义的精神亦随之僵化,这非中山先生的智虑有所不及,而实为大家自己的不求进步。

第四个纠结,是认为中国有中国传统式的民主,不必仿效西方。勉强仿效,徒增纷扰。例如选举与政党,皆为西方民主中的骨干,而在中国皆弄得不成样子,即其明证。

关于中国传统式的民主问题,我的朋友牟宗三先生在其《国史精神发展的解析》的大著中,指出中国历史上有“治权的民主,但没有政权的民主”。其原因为黑格尔所说的中国有合理的自由,而无主体的自由(个人自觉自由)。并且指出因没有政权的民主,所以治权的民主,也得不到保障,没有主体的自由,所以合理的自由,也常为之破坏。因而认定中国须向主体的自由、政权的民主转进。牟先生的论断,实可成为此一问题的定论,解决关于此一问题的许多纠葛。我们于此,可以说中国儒家的传统文化,早为中国政治的民主化建立了基础;而中国的传统政治,也早为中国政治的民主化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其所以未能提前踏上今日民主之路,据牟先生的意见,是因为中国文化,缺少“分解的尽理的精神”,即是中国有了仁性的发展,而缺乏智性的发展。但一经反省到此,便非逼出分解的智性,以成就科学与民主不可。牟先生陈义甚详,论证精确。故吾人只须自觉地大踏步向人类共同的方向走去,以完成中国历史文化所未完成的历程。由特殊而趋向普遍,乃人类理性发展的必然。故历史必须是个性与世界性的统一。因此,我不相信中国有什么特殊的民主。

至于说年来的选举和政党都不像样子,这确是事实。有一位台湾朋友慨叹地说:“选一个县市参议员,要花两三万;选一个县市长,要花掉二三十万。这些人平时为公益事,请他出一百元、两百元都不干,今花这么多的钱来得一个参议员或县市长,其用心真难令人了解。”在台湾的选举,已比大陆进步,因为究是投了票,大陆上便多数把投票的这一段都略去了。固然这位台湾朋友所说的话,实值得人深深的反省。不过若稍稍追求其原因,则因中国的智识分子,至今仍为传统的秀才钻门路的精神所束缚,其搞选举、搞政党,并不是基于主体自由的自觉,以争取民主精神、民主制度的实现,而只是考秀才钻门路的精神之扩大和变相。再加以在大陆时候,一般搞党派的人,因政协时代托共产党的牙齿余惠,沾得若干便宜,便得意忘形,至今尚以为一谈民主,便是搞党,搞到了党,便可坐地分肥,不断地发表党派代天行道的怪论,而毫不知愧耻。殊不知民主下面的党派,其政治上的地位,并非决于党派本身,而系决于选民的抉择。未经过选民的抉择所取得的政治权利,从民主的观点说,都是一种盗窃。民主需要党派,是为了便于选民的抉择,并非是以党派代替选民的抉择。今后的民主党派,是要求造成自由选举的条件,要求实行自由选举,守住民主的原则,枉尺直寻,都不妥协的党派。这里所谓造成自由选举的条件,更非常重要。有的人误会以为只要有选举即是行民主。殊不知共产党一样地有选举,过去德、意的法西斯,也一样地有选举。选举一定要经过思想、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滤过,一定要在思想、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空气之中,才算是民主的选举,选举也才能走上轨道。归结一句,过去的选举和政党,从好的一方面说,是历史转变时期的过渡现象;从坏的方面说,只是玩的假把戏。过渡现象,一定要过渡到一个终点;假把戏所丢的丑,不能要真的来代负责任。中国能像现在这样地停止下来吗?能再回头转去走治权民主而政权不民主的老路吗?所以我说大家只有老老实实地走民主之路,才能立国家之大本,才能开太平统一之基。其关键只在“老老实实”四个字。此中占不得便宜,出不得新花样。

近来,许多人说因为我们没有实行民生主义,所以失败在共产党手里。这针对年来豪阀贪劣、摧剥民命的实际情形而说,及面向着政治的主要内容而说,自系千真万确的事实。但若从如何来解开政治的症结,使豪阀贪劣,不为政治所容,使社会活动、政治活动,皆能纳入正轨,因而得到和平安定,人民能自己遂生养性,以走上民生主义的大道,则确立民主的政治形式,奠定立国的规模,实更急于民生主义。《约翰福音》第十章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人进羊圈,不从门进去,倒从别处爬进去,那人就是贼,就是强盗;从门进去的,才是羊的牧人。”民主主义的政治形式,是走入民生主义的门;真正有志民生主义的人,必须从此门走进去,以避免盗贼之嫌,遗国家永远无穷之祸。共产党主要是标榜“人民面包”的口号,因为它不从民主主义的门进去,所以今日确实成为天字第一号的强盗。吾人正可引此为殷鉴。

在抗俄反共的紧要关头,我提出这一番话说,也或许有人发生误解。但只要我们能平心静气地想想过去和现在的灾难,更平心静气地想想将来的困难,即使能迅速反攻,即使能反攻顺利,像现在的政治情势,如何能团结全国力量,保障政治统一,以迅速收拾残局,减少混乱?反攻以后,不可能只有一个政治势力。假定用打天下的方法,以某一政治势力去打平其他的政治势力,试问谁人有此把握?即有此把握,国家又如何消受?在这里,必须建立一个客观的标准,使各势力受客观标准的制约,以期能竞而复能安,争而不至于乱。这即是民主政治形式的有力运用。一切主观的东西,不论系个人或团体,若非通过政治形式的客观化,即不能毫无间言地取得客观的承认,更不能构成国家政治的常数与常道,因而也不能作为保障国家政治统一的标准。这不仅理是如此,而且势也是如此。于此而不能大彻大悟,则一切努力,将皆成白费,对个人、团体、国家,都是莫大的损失。历史上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华盛顿,一个是英国的王室,都值得我们钦佩。华盛顿拒绝连任总统,当时美国未尝不真正需要他;但因华盛顿所看到的不是一时的利害,更不是个人的利害,而是要以身作则,奠定美国民主政治之基,美国果因此而享无穷之福。英国王室鉴于大势所趋,遂把自己超越于政治是非得失之上,而成为联合王国团结的象征,以与民主政治形式相适应,因而共成为英国政治的不动的常数。英国的政党选举,得失互见,皆与王室无与。王室中,岂没有出一个才智超群的人物?但他始终保持以无用为用的态度,遂得以成其国家的大用。这真是人类历史上化腐朽为神奇的伟迹。日本的天皇,因帏幄上奏的关系,便只学得一半,所以还是在是非圈中,这次几被打倒。今后他只有向英国王室进一步地看齐,才能继续保持其万世一系于不坠。至于负实际政治责任的人,则英国的邱吉尔,也算得一个好榜样。他挽救英国于存亡绝续之交,既不凭借战时权力,抑压舆论;一旦选举失败,则参加的国际会议未终,而国内的煊赫政权已易,并不以英国选民忘记其丰功伟迹而稍有尤怨,这真是民主的平庸中所显露出的伟大场面。假使没有民主政治形式的制约,仅就邱吉尔个人的性格而论,他能否成为这样的伟大,恐怕还有问题。所以民主对个人、对团体的限制,也实是对个人、对团体的成就。

我们的悲剧是,直到现在,揭开各形各色的政治人物的内幕一看,原来都是些迈古超今的大英雄、大人物,每个人都自成一套,自树一格,于是客观的、普遍的政治常数,便无从建立起来。天佑中国,能把这些精神突出的英雄,转变为资质朴厚、常识丰富的政治家,则国家算真有了转机,我们的苦难也不算白受了。

一九五一年三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二卷十八期 HrlUNdUk1wToObtA2ZVuEQicoxQwUcJr05qSkMXj00MVzAZtoFaI6EX+sfscWX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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