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讨论文化问题的时候,常是采取从上头向底下去看的态度,以期能穷竟本根,尽其至善。于是对于民主主义,有时也不免认为有所不足。但落到现实问题上,则基于以下的粗浅理由,我们愿重申对于民主主义的信赖。
第一,民主主义中的民主政治,诚然是少数服从多数、决定于量而不决定于质的凡庸政治。尼采怀疑这会沦为贱民政治,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可是少数服从多数,只是民主政治的一面。民主政治的另一面,是多数保障少数。有了这一面,则问题的解决,虽说是决定于量,而同时量也无形地保障了质。即以尼采而论,他晚年虽孤独地进入疯人院而死,但毕竟不至被抓入集中营而死。他的著作,一面虽引起若干人的厌恶,但一面仍是悬之天壤,接受许多人的欣赏赞叹。这就是民主政治的量可以保证质的实例。所以民主政治决不会影响到人类之质的向上。
第二,只要量能保证质,则政治问题,与其决定于质,倒不如决定于量。因为谈到质的问题,则各人理性思辨的发展,常会把自己专注的一点,推到至高无上,剖析毫厘,其中不容许有丝毫的伸缩。若要以此来决定政治问题,则既不易树立质的标准,而由至高无上的心理,常会视异己者为罪恶,于是剑与《可兰经》,都是真理的一面。历史上真理杀人的事实,多半是由此而来。形成近代独裁政治骨干的,正是独裁者所自信的质,而不是真正凭借在社会上所得的量。希特勒、史达林之徒,所以悍然刍狗万物而不悔,都是认定他们所信的是代表了人类最高的质的缘故。
第三,西方人常说民主主义,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我们认为这是一种亲切而确定的解释。超出了此一解释之上的,便不是民主主义。方式,或者称为形式(form)是与内容相对称的。方式不对某一特定内容负责,所以它可以装入许多内容。等于红的、白的底形式,它不是仅对某一红的或白的底物件而负责,而是所有红的、白的底物件都可以纳入于此一红的或白的底形式之中。民主主义的可贵,正在于此。假定民主主义,固定为某一种内容,则此一内容与其他的内容,势必各占住一个范畴,彻底互相排斥,而失去互相宽容调剂的作用。政治上,固然是由各种内容(即是主张)去解决实际的问题,并且常常是某一内容起着主导的作用。但任何发生主导作用的内容,他们都要受民主这一方式的限定,即是说,他的内容,要通过民主的方式去实行;他的内容的实行,不能否定此一方式的正常存在。譬如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各有极不相同的政治内容。但这种极不相同的内容,都是属于民主方式之内,都是受着民主方式的限定,所以尽管互争互骂,但毕竟能和平相处,以待人民的自由选择。假定反过来,不是以形式来限定内容,而是以内容来限定形式,于是保守党有保守党的民主政治,工党有工党的民主政治,这便破坏了政治最后的统一,失掉了共存并进的基础,英国不是独裁,便要内战了。现在世界的分裂,并不是因为某些地方在公开地反对民主,而是有些地方,把政治的内容,不受民主方式的限定,反而要以其内容去限定民主主义的方式。例如“新民主主义”、“无产阶级的民主”等,以其所谓“新”与“无产阶级”等的特定内容加在民主的上面,以限定民主的形式,于是民主变成了只能容许一个内容。这样一来,凡是不同的内容,便不能摆在一个范畴之内,去和平解决,而非靠血的斗争不可。我们今日之反对共产党,并不是笼统地要消灭共产主义,而是要消灭共产主义中突出于民主方式以上的极权理论,和极权的暴力统治形式。假定共产主义者也能接受此一形式的限定,则我们又何乐而不与他们从容辩论,作和平的竞赛呢?由此我也不难了解在民主方式限定以内的社会主义,和在民主方式限定以外的社会主义,何以会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凡是谈政治的人,首先应该把政治的内容,和政治的形式,划出一个清楚的分际。如以中国而论,三民主义是中国政治的主流。但三民主义和民主可以分开来,而不一定要拉在一起。因为一是内容,一是形式,可以不必拉在一起。等如美国谈新政,英国谈社会保安制度一样,这些既是在民主形式的限定之内,所以只谈内容,而不把民主拉在一起,也没有关系。若是因为中国在实际上对于民主政治的形式,还未建立起来,所以要加强地提出,而且是由信仰三民主义的人把他和三民主义连在一起来提出,这当然也很有道理,很有必要,不过提出的方式,与其说“三民主义的民主政治”,不如说为“民主的三民主义”,更合逻辑。因为在后一提出的方式之下,是说明以民主的方式去实行三民主义,在民主方式的限定之内来发展三民主义,无形地也承认了三民主义以外的主张,一样可平等地列入于此一政治形式之内,一样地在中国可作和平的竞争。若采取前一提出的方式,则在三民主义以外的,是否也可以纳入于民主政治之内呢?这些地方,都是要负责的国民党人,彻底一想的地方。“反共”是因为在最根本的上面与共产党相反。现在有一种目标与共产党相同的反共理论家,我们始终抽绎不出什么道理。
人类因为发现了民主主义的生活方式,于是个性与群性得以融和,肯定与否定得以统一,能举“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之实。此种生活方式的内在精神,即是所谓“忠恕”之道。中国文化,充满了忠恕精神,却不曾发现实现此一精神的生活方式,所以此一精神始终只停留在道德上面,而不能在政治社会上发生大的效用。西方文化的基础,并不根发于忠恕精神,但他在历史的政治对立斗争中,迫出了这一方式,便也可称为“强恕而行,为仁莫近”了。面对今日混乱的局势,我们必须珍重此一生活方式,在此一生活方式之下,来各自努力地创造内容丰富,而调和统一的人类世界。
一九五〇年九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二卷六期社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