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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精神与军事精神
——湘军新论

我在民国三十二年冬路过西安,闻某将军能治兵。但又闻彼常精选一队,专供参观表演之用。当时觉得此种作法,其动机盖出于好胜之心太过。然恐因此而养成军中虚浮不实之弊,不堪作战。故与其晤谈时,举王闿运在《湘军志》中称“曾文正以戒惧治军”之语相告。并说“戒惧”两字,可谓得湘军精神的神髓。某将军当时听了我的话,为之怃然。可是在讳疾忌医的风气下,我没有进一步地说什么。

胜利复员后,一般将领谈到对共军事问题,简直认为不堪一击。各种大言壮语,随处可闻。某君曾向我说:“对付共产党的游击战争,好像用扫帚扫蚂蚁。决不会和你看得那样严重。”我每听到这种论调,内心万分难受。因为这不仅是不了解敌人,同时更不了解自己。及到三十六年秋季,则渐变为由骄而馁,由轻而怕。这都是必然的演变。所以我有一次得便向蒋先生说:“江西剿匪时代,大家喜欢谈《曾胡治兵语录》,虽未必真了解《曾胡治兵语录》,但究有点内求诸己、自奋自强的意义,含在里面。这次则大家不谈《曾胡治兵语录》,而只谈美械装备。仿佛有了美械装备,便一切可以解决。但我认为只有以《曾胡治兵语录》的精神,才能发挥美械装备的效用。”蒋先生当时听了,也很以为然。但《曾胡治兵语录》到底是一种什么精神,我也没有谈下去。及到了三十七年初春,我看到某要人请某军事学权威主稿写了一本《对共作战的战略战术》的意见,主要内容是离开了近代以力学的原则去了解战争的观点,而还原到中世纪以几何学的原则去了解战争的观点。想以几何学的图案,去和中共斗巧,而不知共军行动的后面,还有些什么,我们为实行图案,还缺乏些什么。我当时感到这不仅是军事学的落伍,而主要的是我国学军事学的人,没有军事学后面所需要的灵魂,于是总以为在红蓝铅笔上面,便可以解决问题。某一负作战计划的将军,常向人发牢骚,认为他的红蓝铅笔画得并不错,而不了解红蓝铅笔所画的,并不是符咒。纵然是符咒,也要能切合被符咒者的对象。因此,我几次想把湘军精神,重行提出;但觉得提出也是白费,便一直不曾着手。

现在一切都感觉得太晚了。可是我们既认定中共不可能解决国家的问题,则国家的问题,总得重新收拾。难道说因为没有灵魂而丢掉了国家的一群,照原样子混下去,将来会再发生什么奇迹吗?这里是需要大家有一个精神的转向,以恢复自己的灵魂。当拿破仑的法军占领柏林以后,德国的哲学家费希德,认为德国人既因利己心的伸张而失掉了现实的世界,则只好从头开辟一个精神的世界。他的这种呼吁,打动了德国人民的心,引发了德国人民精神的转向;德国人民终能由他们所建立的精神世界,以重新掌握自己现实的世界。同时,这种精神的转向,顶好能从军人方面开始。因为在大变革期间的军事,是各种力量的综合与集中的表现。当法国大革命陷入混乱恐怖状态中的时候,罗诺发出“先恢复军人的秩序,以军人的秩序稳定社会的秩序”的呼声,法国遂因此得救。再从另一方面说,当前军事的改进,不可能仅以英美的军事眼光来完成。因为在大崩坏之余,既成的法制、人事等等,都失掉了作用。尤其是没有英美军事后面所凭借的社会背景。今后军事,又进入到一个重新创造的时代。重新创造,所凭借的是人的精神。有精神的流注,才能使死的制度、技术有生命,有效力。从湘军的制度看、技术看,在现在并无任何价值。但他们开创时候的一段精神,却可诱发现在军人精神的转向,以凝集并焕发现在军人的人格,虽站在极黑暗的环境中,也有以自立自守,而无所畏怖。至于因为手头材料的缺乏,不能很完整地把这一段精神表达出来,这是无可如何之事(手头除了一部《曾文正公文集》外一无所有)。

洪、杨起兵金田,是以民族大义相号召,这在历史上当然有他重大的意义。但民族有其躯壳,也有其灵魂。躯壳是血统服朔,灵魂是历史文化。孔子作《春秋》,严华夷之辨,但孔子所谓华夷,不仅是种族问题,主要的还是文化问题。所以诸夏在文化上(礼)而自退于夷狄者,则夷狄之。夷狄在文化上而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发展为这样大的一个集团,并不单纯是种族的蕃衍,而主要的是文化的凝铸。洪、杨的“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的号召是正确而动人的,但他的文化背景则是半生不熟的天主教。而这种半生不熟的天主教,是和他的武力政权结合在一起。这便是肯定了民族的躯壳,而否定了民族的灵魂。既否定了民族的灵魂,便也掩没了民族的躯壳。于是对中国历史文化有真正责任感的人,遂起而作“卫道”之战,也就是为历史文化而战。所以洪、杨与湘军,都是拿着了民族的一面来作武器。从这一点说,洪、杨既不是“发匪”,而曾国藩也不是什么“民族罪人”。曾国藩在他的《讨贼檄文》中说:“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这是他起兵动机。檄文中又说:“不仅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这是说他作战的目的。又接着说:“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这是说他气类结合的标准。通过曾氏一生的立身行己来看,不能说他在檄文上所说的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假定洪、杨们不弄“天父天兄”的那一套,而军纪能稍稍好一点,则曾国藩们恐怕要重新考虑其态度。所以湘军对洪、杨之战,是文化之战。湘军的主要人物,系先对文化有真切之感,然后才能发动此一战争。此一战争的性质,既系对文化负责,则文化的精神自然会流注为军事的精神。而中国文化亦在此一方面得到一个测验。克劳塞维兹在他的名著《战争论》中提出了军事与政治的关连,为军事学上的一大贡献。湘军则直接证明了战争与文化的关连,证明了军事精神与文化精神之可以合体。这一点在军事史上应该占有不朽的地位,也值得我们特别提出的。至于湘军后半段的将领,以及受湘军影响的其他部队的将领(广义的湘军与淮军等),则渐渐蜕变而结为“功名之士”。这固然较之童嬉顽鄙者高出多多,但那已不是湘军建立的原意。曾国藩不能不用这种人,但并不重视这种人。他的日记中有一段说:“天下之人,稍有才智者,必思有所表现,以自旌异于人。好胜者此也,好名者亦此也。……虽才智有大小深浅之不同,其不知足、不安分则一也。能打破此一副庸俗之见,而后可与言道。”拿这个尺度看,则自曾国荃以下皆不足以代表湘军原始的真正精神。我们一定要把他区别来看。不过这种功名之士,在湘军那种原始精神提挈之下,自然比一般的功名之士要来得深厚。

湘军精神既然是中国文化精神所流注,则要了解湘军精神首先须要了解中国的文化精神。我的学力不够阐发这样一个大题目,只能把初步的了解简单地说出来。孔子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这是说中国的文化是对人的忧患负责而形成发展的,所以是人本主义的文化。这可以从两点来说明。第一点是对自己人格的负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因而要克去人心(一般生理之心、动物之心),发扬道心(即是所谓“克己复礼”),以完成人格的尊严,使个人的起心动念都从人心的小我中净化出来,以“上不愧于屋漏”。于是戒惧敬畏之念,自然随对自己人格责任之感以俱来。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居处恭,执事敬”,都是文化精神在这一方面的表现。第二点是对人类负责。所谓“道心”,是从“恻隐之心”去把握,在“仁”上面去完成的。推恻隐之心,便可知“大人者,连天地万物为一体”。因而个人人格的完成,不仅是对个人负责,同时即须对人类负责。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克己复礼”必归于“天下归仁”,“匹夫匹妇,有不得其所,若挞诸市朝”等观念,因以成立。于是戒惧敬畏之念,也自然随对人类责任之感以俱来。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大畏民志”以及“战战栗栗,日慎一日”等,都是文化精神在另一面的表现。并且戒惧敬畏不仅是基于上述责任感之流露,而且为尽责任的一种方法、一种历程。因为戒惧敬畏,才能真实无妄(诚),才能“尽性”,以完成此一责任。同时中国文化精神的戒惧,和其他民族的“虔敬”相似而实殊。其他民族虔敬的观念,是对上帝、对神而发,通过此一观念而将人的责任交给神、交给上帝。而中国文化中的戒惧观念,是对自己而发,通过此一观念而把人的责任自己担当起来。王闿运所说的“曾文正以戒惧治军”,应该从这种根源地方去把握、去了解。

湘军,是湘乡一县之军。此即曾氏所谓“一县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湘军的成立,是在当时正规的军制以外,由土生土长的几个书生直接号召土生土长的农民而来的。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耕读传家”的转型与扩大。湘军的领导人是曾国藩,而骨干则为罗泽南与李续宾兄弟。所谓“创之者罗忠节公泽南,大之者公也”(《曾文正文集·李忠武公神道碑铭》)。李氏兄弟既系罗氏弟子,其他干部也多出于罗氏之门。所以《罗忠节公神道碑铭》上说:“湘中书生多拯大难,立勋名,大率公弟子也。”由此可知罗泽南最是关键人物,对于湘军精神之建立,与曾文正有同等的重要。曾氏所作的《罗忠节公神道碑铭》上说:“朝野叹仰,以为名将。而不知平生志事,裕于学者久矣。公之学,其大者以为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量不周于六合,泽不被于匹夫。亏辱莫大焉。……其为说虽多,而其本躬修以保四海,未尝不同归也。”在叙述罗氏未起兵以前,生计艰难、死丧迭见以后,接着说:“公益自刻励,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穷年汲汲,与其徒讲论濂洛关闽之绪,瘏口焦思,大畅厥旨。”以上皆是说明罗氏是以一己而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神道碑铭》中又说:“公在军四载,论数省安危,皆视为一家骨肉之事,与其所注《西铭》之指相符。其临阵审固乃发,亦本主静察几之说。”这是举罗氏以文化精神化为军事精神的实例。在同一碑铭中又说:“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这是说明罗氏即在军中,亦常是使文化与军事交流互注。这里的所谓讲道,并非如现在的军人偶因好名之念附庸风雅,而是不断地从文化中吸取人生生命之源,吸取军队生命之源,使中国的文化精神通过军事活动而彻底实现。因为他的一切都是出于中国文化精神的真实责任之感,所以不断地感到忧危,由忧危而戒惧,由戒惧而奋发。《神道碑铭》中说:“公太息深忧,叹世变之未已也,益讨部众而申儆之。”罗氏的学生李续宾,据曾氏的论述是:“罗公讲学,远绍洛闽。公分其细,抠衣恂恂,出而御寇,戎马艰辛。入而问道,克己求仁。”其另一弟子李续宜,据曾氏的论述是:“师事罗公泽南,常以躬行不逮为耻。”又说:“匪直战事,学道亦然。精思力践,诚可达天。”这都是证明罗、李三氏,在文化上是一脉相传,在军事上是互相辉映。没有罗、李三人,便没有湘军。所以我说湘军的原始精神即是中国的文化精神,就罗、李三个人看,岂不是一个具体的典型,而为古今中外任何名将所不曾到达的一面吗?

曾文正本人是湘军的领袖,他治学的规模比罗泽南大,而治学的历程不及罗氏的艰苦。但他的一生是守住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躬行实践,始终不渝,其在军中比在北京当翰林、当礼部侍郎的时候更为迫进淬励。可以说曾氏的人格、曾氏的精神生活,因治军而深刻化、坚定化。这在他一生的文章、事业中随处可以得到证明,无暇详论,现仅克就“以戒惧治军”的这一点略加论述。

第一,戒惧既系由对自己、对人类的真实责任感而来,所以戒惧同时即系“反求诸己”,不断省察自己对此责任之实践,策励对此责任之实践。“反求诸己”之谓诚,不偷惰取巧之谓拙。诚拙是由戒惧所转出的工夫,于是“诚拙”二字遂为湘军的基本信条。曾氏在《湘乡昭忠祠记》中说:“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无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欤。”又说:“能常葆此拙且诚者,出而济世,入而表里,群材之兴也不可量矣。”所以“良心”、“血性”、“朴拙”、“真心实肠”等等,都是当时衡量人物的标准,而成为一代的风气。湘军创始人物中如罗泽南之临难敢死、为天下先者固不待论,而曾氏所叙述的李续宾也是拙且诚的典型。《李忠武公神道碑铭》中说:“公含宏渊默,大让无形,稠人广坐,终日不发一言。遇贼,则以人当其脆,而己当其坚。粮仗,则与人以善者,而己取其窳者。士卒归心,远兵慕悦。”又说:“险趋人先,利居众后。……不忍己饱,而人独饥。……损己济物,近古无伦。……行类大愚(拙之至,故类大愚),乃动鬼神。”而李氏的慷慨成仁,也是此拙与诚的自然归结。湘军以及与湘军并肩作战的诸军,大多数是以个人为单位各自募集而来,这其间并没有统一的人事制度,乃至一切统一的近代军政设施。但在艰危之中,大家总能休戚相关,协调配合,以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们不应该仅从命令系统的浅薄观念上去了解此一事实,而应该从“诚且拙”上去了解他。

第二,戒惧,从军队的本身说,是发于忧危之念与不忍之心。曾氏引《庄子》说:“两军相对,哀者胜矣。”曾氏自己又说:“忧危以感士卒之情。”因为忧危是出于对自己的责任抓得紧、握得牢的感觉,因此可以把自己的责任贯注于三军,使三军为此共同责任而贡献其生命。而不忍之心,则所以把三军视为一体,于是军队才能团结巩固,以“扎硬寨打死仗”者克敌人剽悍之气。曾氏在他的日记中说:“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牛羊犬豕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望,断头洞胸,日陈吾前,哀矜之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通过此不忍之心,平日休戚相关,战时自能生死与共。湘军常能以少击众(敌有多至数十倍者),屡仆屡起,历艰辛危险而不稍动摇,主要系由坚强团结而来。李续宾在安徽受数十倍的敌人包围,粮尽援绝,赴敌阵而死。其部下仍旧战斗三天,全部殉难。即在金陵克复之后,曾国荃尚“面颜焦悴。诸将枯瘠,神色非人”(《金陵湘军陆师昭忠祠记》)。可见湘军的成功并不是靠营官的“薪银二百两,长伕一百八十名”的待遇来的(这是蒋百里先生研究湘军所得的结论。合理的待遇及合理的编制自属必要,但湘军并未能经常保持此一待遇,更不是靠待遇而打仗)。

第三,戒惧则气内敛,神内藏,无浮诞叫嚣之气,可以蓄精养势,主宰战机,以发挥最大威力于决定胜负的俄顷。湘军常能在艰危的环境中打猛烈的仗,其原因即在于此。所谓“先求稳妥,次求变化”,并不是先规避于万全之地,乃是不为敌所动,不为敌所乘,神完气聚,以保持决战的主动。曾氏说:“推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声无形之际,常有懔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敬与庄是戒惧的另一面。由庄与敬所涵的无形之威,便是扎硬寨的“硬”、打死仗的“死”的根源。罗泽南的“审固乃发”的“固”,以及曾氏叙述李续宾的一段话,尤能道出此中消息。“公则规划大计,而不甚较一战之利。其临阵,百审一发,发无不捷。”又引李续宾的话:“凡战有机,鬼神翕辟。静如山塞,终日阒寂。动若电飞,百霆齐击。蓄势宜久,气嚣宜停。此公之言,吾耳所聆。”这种由坚实而猛烈的战法,乃克制剽悍流动之敌所必具的条件,绝非虚浮躁妄之徒所能做到。

第四,戒惧则常觉本身歉然有所不足。因歉然不足之念,而必不断检讨,不断努力。能“临事而惧”,乃知“好谋而成”。所以曾氏常将“忧”、“勤”并举。惟其忧,所以不能不勤;惟其惧,所以不能不谋。戒惧的反面是骄,骄者必惰。曾氏说:“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军勤则胜,惰则败。惰者暮气也。”又说:“军中有骄气、惰气,皆败气也。”又说:“凡军骄气则有浮淫之色,惰气则有淹滞之色。须时时察看而补救之。”(所谓“察看”,用现时的话说,即是“检讨”)所以曾氏自述其练兵之道是:“练勇之道,必须营官昼夜从事。……如鸡伏卵,如炉炼丹。”而曾氏在金陵克复之后,觉得“湘军将士,骄盈娱乐,虑其不可复用”,便“全行遣散归农”。虽然我们叹息湘军的文化精神没有扩大为政治设施,从政治设施中得到可大可久之效,但湘军的遣散可以说明曾氏为了贯彻他在军事中的文化精神,而不让其成为无灵魂的死物,或变为相反的毒素的决心。这是曾氏个人人格完整的表现,是湘军精神全始全终的结局。湘军精神的现露,赋予了中国文化以光辉,启示了学军事者一个更高的境界。

用客观的态度说,中共的军事精神,也是根源于他所代表的文化精神。通过他所代表的文化精神,才可以了解他的军事行动。因为他所代表的文化,是毁灭人类本身的文化,所以我们要反对他。但就他军事后面,确实有一种文化精神的存在的这一点而论,则他比军事职业家的境地还是高得多。因此,我们必须以更高的文化精神,击溃他军事暴力后面的凭借,然后才可以克服他的军事暴力。

说到我们反共的军事将领,我不忍下笔去具体批评。只希望有心自拔的人,把自己的存心动念,以及实际的所作所为,花上半天时间作一番真切的对照。如由此对照而发现有愧耻之心、惭汗之色,因之一路向上,则每一个军官及每一个士兵,都是涵有生机的复兴种子,只要是种子,便一定会发芽生根、开花结果的。自满清以来,智识分子,一直走着反中国文化精神的道路。欧洲文艺复兴,是通过古典以发现希腊精神,以希腊精神作修养之用。而满清以来的考据(梁任公说这也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是通过古典以抹煞,甚至否定中国的精神。而中国的智识分子,并不感到精神上需要文化的润泽。五四运动之基调,还是承考据之余波,再附上科学民主的幌子。在精神上,下焉者为一无所有的游魂,上焉者为一点一滴的学匠。没有真正的学人,没有真正的思想家。在生活上,下焉者依草附木,上焉者为学阀、学霸。没有真正人格的建立,更没有真正思想的领导。他们不仅不承认中国文化,把人从一般动物中区别出来的努力价值,他们甚而不承认任何思想、理想,对于人生的价值。他们在把人还原到一般动物的这一点上,与共党并无不同。但共党承认动物的群性(所谓阶级),而一般智识分子,则只有动物的个体。个体敌不过群性,于是中共的群性的动物冲动,便占满了社会。一般军人本来根基不厚,在此一风气之下,再加上政治不良、生活堕落,于是军队的一切现象,除极少数的砥柱中流者外,只有从无灵魂、无思想上,才可以得出根本的解答。无灵魂、无思想的第一表现,是自己本身不知有所用心,不知有所用力。两只眼睛,总是看着旁人,去和人争长较短。无灵魂、无思想的第二表现,是对于自己的责任,对于时代的艰难,无真切的感觉。失败了,总是对旁人身上推。逃难中只要腰缠多金,一样是嬉顽懦劣。最近某君在他一篇大作的开端,引了晋室南渡,周 、王导等集于新亭的一段故事。言下觉得诸人相向流涕,是没有出息,赖王导几句大言壮语,振奋起来,遂打开了江东的局面。殊不知诸人相向流涕,这是说明诸人的心没有死,所以对于当时的局势,能有痛切之感。基于内发的痛切之感,再得王导一句话的启发,才能转变为真实的努力。假定没有内发的痛切之感做基底,则大言壮语,以及漂亮话头,盖亦多矣。今日的问题,是在于大家没有心,没有真切之感,因而根本流不出涕来。所以任何语言,大家只当作是一句话去看。说得深一点他觉得费解,说得远一点,他觉得太迂,说得切近一点,他觉得太浅。于是只有说言不由衷的门面话,或谈些黄色新闻,以增加其麻木。在南京的时候,我听到许多高级军人,乃至政工人员,常常高谈阔论地说:“我们为何而战?”一方面当了军官,当了政工人员,既不是共产党,则共产党来了,对国家的关系如何,对历史文化的关系如何,对现实的人民生活如何,对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何,都不能弄清楚。反借口说政治经济的如何如何,所以不知为何而战,所以也就不能战。但他自己的军队如何,自己的生活如何,自己的职守如何,反觉得都无所谓。大凡自己与士兵同甘苦而争合理待遇的,这是真情。自己的军队练得很好而要求政治配合的,这是实意。这都是需要的,都是好的。否则尽管要求合理,亦无意义,无效果。湘军并不是把满清政府改造以后才站起来的。站在军人代表国家的立场上,我提出湘军这一段真精神,以供大家启发的资具。假使能有现代的装备与技术,固然可以赋与装备技术以灵魂。即使缺乏现代的装备与技术,大家的前途,也并不因为外援的缺乏而绝望。在中下级军官中有良心、有理性的人,比其他阶层的多得多;即在高级军官中,也不乏念乱忧时之士,则湘军精神的再度涌现,我想并不是难事。

一九五〇年一月一日《民主评论》第一卷十四期 P6qUez93v/wWfo/fm7/DfOMuvMq4Ws1l38LUzpwwfUf3CbTO0167WOP7qfOpIB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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