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奠定中国文化的基型,因而也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基线。中国文化的反省,应当追溯到中国经学的反省,第一步,便须有一部可资凭信的经学史。
经学史应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经学的传承,一是经学在各不同时代中所发现、所承认的意义。已有的经学史著作,有传承而无思想,等于有形骸而无血肉,已不足以窥见经学在历史中的意义。即以传承而论,因西汉已有门户之争,遂孳演而为传承之误。东汉门户之争愈烈,传承之谬愈增。《后汉书·儒林传》成篇于典籍散乱、学绝道丧之余,其中颇有以影响之谈,写成历史事实。《经典释文·叙录》、《隋书·经籍志》踵谬承讹,益增附会。及清代今文学家出,他们因除《公羊传》外,更无完整之典籍可承,为伸张门户,争取学术上之独占地位,遂对传统中之所谓“古文”及“古学”,诋诬剽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使后学有除今文学家的偏辞孤义外,更无可读之古典的感觉。皮锡瑞承此末流,写成《经学通论》及《经学历史》两书,逞矫诬臆断之能,立索隐逆理之术,廖平、康有为更从而诪张羽翼之,遂使此文化大统纠葛纷扰,引发全面加以否定之局,我常引以为恨。年来在写《两汉思想史》的历程中,随时留意此一问题。在《董仲舒〈春秋繁露〉的研究》一文中,对《春秋公羊传》成立的情形及其本来面目作了深入的剖析。在《原史》一文中,对《春秋左氏传》及《穀梁传》也作了同样的工作,尤以对《左氏传》部分说得相当详尽。一九七九年,写成《〈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一书,将此争论两千年之久的问题,作了彻底的清理,为治中国古代官制史、思想史及研究古典的人,尽了一番摧陷廓清之劳。凡此也可以说是我为了写《汉代经学史》所作的准备工作。
一九八〇年五月初,发现胃部不适,饭食时常患哽噎,精神疲困,但还未检查出是胃癌,我赶忙写成《先汉经学之形成》一文,以先秦的资料证明经学非出于一人一时,而系周初以来,由周室之史,经孔子及孔子后学,作了长期选择、编纂、阐述的努力,以作政治、人生教育之用的。这样便把清代经学家们经学成于周公或成于孔子的谬执之见,加以澄清了。这篇文章,曾在同年八月台北中央研究院召开的国际汉学会议中提出。适在此时,因精神更感不支,进台大医院检查,才知道所得的是胃癌恶症。八月二十二日动了切除手术后,躺在病床上,十分痛苦,自知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老朋友们来看望时,我说:“已活了这么大的年龄,应当死了,可惜我想写的《汉代经学史》,竟没有动笔的机会。”因为这种冷门题目,我不动笔,当代更无人肯动笔的。老友胡秋原先生说:“你可以口述大纲,用录音带录下,由你的学生整理。”实际,不仅动手术后,讲话和动笔是同样的困难,而且写这类的文章,必须扣紧资料,资料不是能凭脑筋记得完全的。
今年三月底到美国休士敦小儿帅军处住了两个多月,一面在安德逊癌症中心进行检查,同时每天勉强工作三、四小时,写成《西汉经学史》的初稿。但初稿写成后,发现写得很乱,便于住在新泽西女儿均琴家中,重写第二次,经过两个月才写成。一篇文章写两次,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事。二次稿成后,寄给私立东海大学薛顺雄教授,烦他的夫人为我清缮,并托薛君为我重看一遍。这次把《先汉经学的形成》略加修改,和此文汇印在一起,僭称为《中国经学史的基础》,由学生书局印行。我是无法写成一部完整的经学史,假定我这里的两篇文章再加上《春秋》三传的考查,能为今后写经学史的人提供一个新的出发点,便稍可减轻我在这一方面的责任感了。或者还要补写一篇《东汉经学史》,假定没有时间,则《周官》在东汉所引起的困扰,及《后汉书·儒林传》中所犯若干重大错误,我已在《〈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和本文中加以澄清了,也无碍其为“基础”的意味。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我把《汉书·儒林传》及《艺文志》中的《六艺略》和刘歆《让太常博士书》的重要部分完全录入,再加以疏通辩析。我知道这是很笨的方法,但也是流弊较少的方法。
这里的两篇文章,前一篇写成于胃癌已经发作之际,后一篇写成于胃癌手术后的疗养之中,文字拙劣、论证谬误的地方,更为难免,我恳切希望能得到关心此一问题的学者们的教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十二日自序于九龙寓所
校者按:徐复观教授撰写此序文时,癌细胞已扩散到背部而痛苦不堪,草草成章,思于台大医院治疗后再行重写,但入院后,病况更为恶化,无精神再写文章,乃以此文为序言之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