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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汉经学之形成

经学是由《诗》、《书》、《礼》、《乐》、《易》、《春秋》所构成的。它的基本性格,是古代长期政治、社会、人生的经验积累,并经过整理、选择、解释,用作政治、社会、人生教育的基本教材的。因而自汉以后,两千年来,成为中国学术的骨干。它自身是在历史中逐渐形成的。在形成的历程中,孔子当然处于关键性的地位。但孔子并非形成的开始,也非形成的终结。“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之说, 在历史中很难成立。至于说“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斯乃所谓集大成者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之说, 尤为鄙陋。以下试就经学由发端以至完成,作概略性的陈述。

一、周公及周室之史——经学的发端

周公是由“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的宗教性很浓厚的文化,转向“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 的人文性很浓厚的文化的关键性人物,我在《原史》一文中,说明他特别重视历史的教训。 《左传·昭公二年》,晋韩宣子聘于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是《易》与鲁《春秋》与周公有关系,而“周公制周礼” 几乎成为一种常识。周公曾自己作诗、作书, 作《七月》以陈王业之艰难,作《鸱鸮》以救乱。据《国语·周语》,《时迈》、《棠棣》两诗亦周公所作以明教戒。推而广之,由周室之史所编的诗,都含有教戒的意义。周公作《大诰》是教诰“多邦”“御事”的,作《康诰》、《酒诰》、《梓材》是教诰康叔的,作《洛诰》、《无逸》、《立政》是教诰成王的,作《多士》、《多方》是教诰“商王士”及“四国多方”的,《君奭》是教勉召公奭共笃辅成王的。《召诰》是召公教诰成王的。推而广之,周室之史,编成虞、夏、商诸篇,亦皆所以为教戒之用。《墨子·天志》篇中,“书于竹帛,镂之金石,琢之槃盂,传遗后世子孙曰,将何以为?将以识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也”这段话,是顺着他自己的思想来说的,但由此可以了解,《诗》、《书》的成立,其目的在由义理而来的教戒,并不在后世之所谓史。《荀子·天论》篇:“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周初犹是神话盛行的时代,但将《书》与《周书》及《穆天子传》相较,即可发现在书中所保存的神话最少。这即可证明,为了教戒的目的,在编纂时作了很大的选择。当然,这些被选择、编纂而遗留下来的教材,同时即是历史中的重要资料,并能给历史以照明的作用;但就选择、编纂的动机与目的言,这只能算是副次作用。所以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说,歪曲了经之所以为经的基本意义,把经的副次作用,代替了主要作用。

由上所述,可以把经学的历史,追溯到周公,也可以把儒家的历史,上推到周公。所以《荀子·儒效》篇,便以周公和孔子为“大儒之效”作证。但经学的成立,是由《诗》、《书》、《礼》、《易》、《春秋》五种古典再加上乐 为其基本条件。《诗》、《书》、《礼》皆由史官所纂辑、保管。周公时代,距纂辑成书的时代尚早,《易》尚停留在纯占筮的阶段,且当时似乎尚未流行;《春秋》指的是孔子所修的,不是就“周春秋”、“鲁春秋”而言。所以就整个经学史说,周公尤其是周室之史,可以说是发端的“先河”,距“后海”的时间尚远,何以能说是集大成?

二、春秋时代经学的发展

通过《左传》、《国语》看春秋时代,可以说是经学进入到成长的阶段。《左氏传》鲁僖公二十七年,晋“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悦)《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由此一故事,可以了解:(一)《诗》、《书》、《礼》、《乐》,此时已连结成为一组的名称。(二)说《诗》、《书》是义之府,《礼》、《乐》是德(按指行为而言)之则,《诗》、《书》、《礼》、《乐》已与现实生活连结在一起,发挥着教戒的作用。(三)赵衰数闻郤縠之言,而所言者乃《诗》、《书》、《礼》、《乐》,是此时的《诗》、《书》、《礼》、《乐》,已成为贵族间的基本教材。这三点,都是经学得以成立的基本条件。把《诗》、《书》、《礼》、《乐》连成一组,正反映出这是出于在古代史料中所作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只能推测是出于周室史官之手。《诗》、《书》的内容,尔后还有增加,也只能推测这是周室之史继续他们的编纂工作。

我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曾为春秋时代,特设一章,而称之为“以礼为中心的人文世纪之出现”。礼、乐、诗三者,常作关连性的活动。所以通过《左氏传》以观察春秋时代的文化活动,可以总结为是诗、礼、乐三者互相关连的活动。对于《诗》,除赋诗以外,引“《诗》云”的最少二十次, 引“《诗》曰”的最少七十七次, 引“《诗》所谓”者最少五次, 引“故《诗》曰”的最少八次。 当时的乐,主要是以诗为主题,此观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请观于周乐”,而乐工所歌者皆为《周南》以下之诗,《国语·鲁语下》鲁叔孙穆聘晋时,述歌诗之所宜,亦皆与乐合在一起,即可证明。对于《书》,引“《书》曰”的最少十次, 引“故《书》曰”的最少四次, 引“《夏书》曰”的最少十一次, 引“故《夏书》曰”的最少三次, 引“《商书》曰”的最少四次, 引“《商书》所谓恶之易也”一次, 引“《仲虺之志》”者一次, 引《太誓》者两次, 言及《康诰》及蔡仲“命书”者各一次。 有些是先引《诗》而接着引《书》,有些是先引《书》而接着引《诗》,即是《诗》、《书》同时并引。 这种引用,常在两相对答之间,由此可知当时贵族对《诗》、《书》的熟练。我所根据的索引,非常疏略,只有漏列而无溢出。我只想借此反映出当时《诗》、《书》所发生作用的概略面影,较汉代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周当然已有占筮,并且已将卦辞、爻辞编纂在一起。但除《洪范》中曾卜、筮并提外,在文物中并不多见,甚至还没有发现。据《左氏传》,春秋时代,由鲁庄公十二年追记陈敬仲出生时,“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起,大约一共记载十九次有关《周易》的事情。 以《周易》为筮,除僖公十五年秦系由卜徒父执行外,余皆属于史的职守。因史的文化水准较卜人为高,故史对卦辞的解释,已较卜人对卜兆的解释,含有较多的合理性。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周易》不仅由史所主管,而且也成为贤士大夫教养之资。《左传·昭公十二年》,卫“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按指爻的六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子服惠伯非史职而曾学《易》,因而对《易》作了合理的解释,则其他士大夫中亦必有学《易》的,因而推进了《易》的理论水准。所以《左传·宣公十二年》,晋知庄子引《周易·师卦》的“师出以律,否臧凶”,而断“此师(晋师)殆哉”,这种判断是根据《周易》中的合理性所作的判断。而《左传·襄公九年》记鲁穆姜对《随卦》“元亨利贞,无咎”的解释,被后来《乾·文言》作者所采用,由此可知穆姜亦深于《易》。《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记郑子展引《周易》“在复之颐,迷复凶”,以论“楚子将死”;《左传·昭公元年》记秦医和引“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以论晋侯之疾,这都可反映出《易》在当时教养上所发生的作用,是相当广泛的。

《国语》中所反映出的以《礼》、《乐》、《诗》互相关连的活动,正与《左氏传》相呼应。其中引用《诗》的很多,此处未作统计。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周语》“穆王将伐犬戎”,在祭公谋父的谏辞中,引有被认为周文公(周公)所作的《周颂·时迈》。厉王说(悦)荣夷公,在芮良夫叹“王室其将卑乎”里面,引有被认为周文公所作的《周颂·思文》及《大雅》的《文王》,这证明西周已开始以《诗》为教。《鲁语下》鲁大夫闵马父戒子服伯之慢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的一段话,证明《商颂》之出于殷,可以改正《史记·宋世家》之误。《鲁语下》鲁“叔孙穆子聘于晋”,论乐与歌,各有所宜,可以窥见《诗》与《乐》在朝聘中的分际。《晋语四》载齐姜劝晋公子重耳不可安于齐的一段话中,引有《大雅·大明》之七章,《小雅·皇皇者华》的首章,及“西方之书”(韦注:“西方谓周,《诗》云,谁将西归……”),《郑风·将仲子》之卒章,和管敬仲之言,与“瞽史之记”(董因答公子重耳“吾其济乎”之问,亦引有“瞽史记”),由此可以反映出当时贵族妇女所受教养之高。《楚语上》申叔时答士亹傅太子之方,历举出《春秋》(按此殆指楚之《梼杌》而言)、《世》(韦注:“先王之世系”)、《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九种教材,并简切指出各教材在教育上之意义,由此可以反映出当时楚文化已可媲美于上国。《国语》中引《书》及与《书》之性格相类者凡十有二。 引《诗》与《书》之形式,与《左氏传》完全相同。言及《周易》占筮的凡三见:一为《周语》单襄公的“遇乾之否”,二为《晋语》晋公子重耳亲筮之得“贞屯悔豫”,三为《晋语》董因(史角之后)的“得泰之八”。解释的方法与《左氏传》中所用的完全相同。《齐语》主要述齐桓、管仲之事,言及礼义及其他德目,而未及《诗》、《书》;《吴语》、《越语》中,未尝涉及《诗》、《书》,这说明此两国通上国之日浅,尚未渐渍于《诗》、《书》之教。由此亦可反映出其他有关记录是可以信任的。

总结上面所述,由《左氏传》、《国语》所表现的春秋时代,《诗》、《书》、《礼》、《乐》及《易》,成为贵族阶层的重要教材,且在解释上,亦开始由特殊的意义进而开辟向一般的意义,由神秘的气氛进而开辟向合理的气氛,这是经学之所以为经学的重大发展。但《诗》、《书》的编纂,要到春秋中叶始告完成;而孔子所修的《春秋》,乃成于春秋之末;《易》的十翼,更迟在孔子以后。所以这依然是经学形成中的一个重要历程。

三、孔子及孔门——经学基础的奠定

孔子生当春秋末期(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对古代文化,包括春秋时代贵族间的文化,作了总结、阐述、提高的工作。就经学而论,孔子删《诗》、删《书》的说法是难于置信的,但他在下述三点上,给了经学以决定性的基础。

第一,他把贵族手上的文化及文化资料,通过他的“学不厌,教不倦”的精神,既修之于己,且扩大之于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三千弟子,成为真正的文化摇篮,以宏扬于天下,成为尔后两千多年中国学统的骨干。《论语》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 乐附丽于《诗》、礼,所以《史记·孔子世家》便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能使贵族的物质生活普及于平民,这是平民物质生活的大进步;同样的,能把贵族的文化教养普及于平民,这是平民精神生活的大进步。第二,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把《诗》、礼、乐当作人生教养进升中的历程,这是来自实践成熟后的深刻反省,所达到的有机体的、有秩序的统一。此时的《诗》、礼、乐,成为一个人格升进的精神层级的复合体。即此一端,便远远超越了春秋时代一般贤士大夫所能达到的水准。第三,从《论语》看,他对《诗》、《书》、礼、乐及《易》,作了整理和价值转换的工作,因而注入了新的内容,使春秋时代所开辟出的价值得到提高、升华,因而也形成了比较确定的内容与形式。孔子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恢复以乐配《诗》的原有的合理状态,这即反映出他对《诗》所作的重要整理工作。由《诗》在春秋时代的盛行,《诗》对人生所发生的功用,当然当时的贤士大夫已经感受到。但一直到孔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提出, 《诗》对人生社会政治的功用,才完全显现出来。《诗》的所以有此功用,乃来自《诗》得以成立的由个体感情通向群体感情的激动。兴、观、群、怨的功能的陈述,即是《诗》的本质的陈述,这是一针到底的对《诗》的把握,用现代语来表达,这是对《诗》的深纯彻底的批评。《诗》的本质是永恒的,孔子对《诗》的批评也是永恒的。

《论语》上只有两处直接提到《书》, 在今天看来,这两处所提的都不算重要。惟或人“子奚不为政”之问,实难以对答之问,而孔子随口援《书》以为自己作解释,由此可知他对《书》的熟练。最重要的是,孔子把整部《书》中的人与事加以消化,吸其精英,明其义蕴,由此以抽出政治上最高的若干原则及最大的鉴戒,并由此而指出历史演变的规律,形成他晚年作《春秋》的动机与是非褒贬的准据,这便超越了春秋时代贤士大夫一枝一节地援引、论述的层次,把《书》的价值升华到新的水准。下面孔子的话,只能解释为从《书》中得出来的:

(l)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

(2)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同上)

(3)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同上)

(4)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同上)

(5)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上面“予有乱臣十人”,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苌弘所引的《大誓》,其他的话,离开了《书》,更找不出来源。孔子从《书》所得的政治原则,是(1)与(2)的天下为公。(l)的“而不与焉”,说的是不以天下为己有;(2)的“唯尧则之”,是说尧法天生万物而无私。这些话,是从《尧典》、《舜典》、《大禹谟》 中的用人行政及政权移转的情形所得出来的。用人能否得当,对治乱有决定性的意义,所以(3)便特别提出唐虞及武王得人的情形。(4)则称赞禹个人生活的刻苦,但对鬼神、黻冕、沟洫等政治上的大事,无不竭心尽力。(5)与(3)应关连在一起来了解,因为舜以天下为公,又有臣五人,所以他可以无为而治。总结上述三点,可以说是孔子从《书》中所抽出的政治上的最高原则。“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子曰,殷有三仁焉”,此亦根据《商书》而发明三人之行迹不同,但其忧宗国、爱人民之心并无不同,所以皆许之以仁。盖当淫昏之主陷国家于危亡之际,人臣所执之节,非可拘以一端,以见在权变中各有所当。这种论人的态度,与宋代理学家大有出入,更与后来以忠于一人的“忠君”思想大相径庭。尤其重要的是,《论语》最后的《尧曰》章,历二千年无人能了解这是孔子从《书》中所得出的在历史演变中世运兴亡的大规律,平日曾不断把表现这种大规律的故事提出来告诉门弟子,门弟子所以特别记录下来,以作《论语》所指向的归结。兹将原文分录于后,并加以简单解释。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 “或曰,此其为《书·舜典》之文欤?今《舜典》亡,无由稽也,然其为《书》辞则无疑矣”。此为尧传天下于舜而加以戒勉之辞。简氏谓“历即《尧典》历象之历。盖历象以纪天,而天之历数,以天子即位之年纪之。今传位而纪年,则天之历数在递传者之身矣”。《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这段话,即是发明此处“允执其中”的意义,也可以说,这是孔子中庸思想之所自出。由今日中国现实上,人民在左与右中颠倒而无所托命的情形看,便应当承认“允执其中”,亦即是“执其两端(社会上本有利害是非、互相对立之两端)用其中于民”(“中”由“两端”而见,不能执其“两端”,即不知何者为“中”)的政治方向,是永恒的真理。 “四海”即是“天下”,即是天下的人民。统治者是对人民生活负责的,假定人民生活陷于困穷之中,则统治者成为人民的敌人,所以“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 这即是很明显地指出,人民的生活是政治得失的真实考验,当然即是统治者运命的决定点。因为尧所说的是政治方向的永恒真理,所以“舜亦以命禹”。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按上面一段话,为伪古文《汤诰》所采入,遂以此为“汤既放桀而告诸侯” 之辞。幸《墨子·兼爱》篇所引《汤说》,文字稍有出入,内容完全相同,则知此处所引者乃出于《书》的《汤说》。《汤说》“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是此为汤祷雨告天之辞。这段话的意义是在国家遇有重大灾难时,统治者应将招致灾难的原因(罪)求之于一己,以一己的牺牲来加以承当,而不可把灾难的责任推到人民身上。这是能渡过灾难、克服灾难的基本条件。此与今日落后地区的大小独裁者,经常是“朕躬神圣,罪在万方”的情形,恰成一显明的对照。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谓“谨案此《书》辞也……此于《书》今亡矣。《墨子》、《说苑》、《列女传》犹有考焉。……此言武王所以克商有天下也”,“《说苑·君道》篇云,《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与《韩诗外传》同。《列女传》言《辩通》者亦有此文,则称昔者周武王有言曰而引之。盖逸古文十六篇,刘向校焉,其所见《书》不惟今文二十九篇也。《墨子·兼爱》篇云,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传曰……虽有周亲,不若仁人。万方有罪,维予一人。……由三者而参观之,则此为《书》辞。古者《书》亦称‘传’焉”。此段与前引各文相参,意义明显,不须另外解释。

综上所述,即孔子的深于《书》教,更无可疑。

礼是规范贵族各种行为的合理形式,即是所谓“仪”。这本是适应以宗法为骨干的封建政治的要求而建立而发展、积累起来,并由周室之史所掌管,随周室势力的扩大而得到共同承认的。流传到今天的《仪礼》十七篇,还有出于孔壁,多出的三十九篇,即是这种性质。这一套行为的形式,需要士以上的身份及与身份相称的财富,始能实行。《礼记·曲礼》说“礼不下(及于)庶人”,是因为庶人不能具备行礼的条件。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能言其义),杞(夏之后)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殷之后)不足征也。文(典籍)献(贤人)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由此可知孔子重视礼,并重视礼要由文献得到证明(征),则他也必重视具体的行为形式的仪,所以有“子入太庙,每事问”的记载。 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可见他的“执礼”,是执周代之礼。由孔子奠基的儒者,在先秦常给人以特殊的形相,正是由“执礼”、“立于礼”而来。 《礼记·杂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可知今日《仪礼》中的《士丧礼》,是因孔子而重著于竹帛的。由此也可以推测,《仪礼》、逸《礼》是经过孔子而传承下来的。

但孔子与礼的关系,主要在透过形式以发现形式中所含的价值,再反过来以价值评定其形式的得失,由此以作礼的精神转换,由此转换而使“不下庶人”的礼,成为万人万世行为规范之礼。

周礼的基本构造,是在“尊尊”与“亲亲”的两个含有矛盾性的基本要求下取得谐和,使上下之间,除了尊尊的权势支配关系外,还有由亲亲而来的互相亲爱的感情,给权势以制约,这便使封建政治内含有一部分合理性。此一部分的合理性,在春秋时代得到发展,把礼的合理面不断显发出来,以突破封建的限制,并因而突破胶固化的形式的限制。兹将有关材料简录于下:

(1)《左传·桓公二年》晋师服谓“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

(2)《左传·僖公十一年》周内史过谓“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

(3)《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臼季谓“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出门如宾,承事如敬,仁之则也”。

(4)《左传·成公十三年》鲁孟献子谓“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

(5)《左传·成公二年》晋叔向谓“忠信,礼之器也;卑让,礼之宗也”。

(6)《左传·成公十五年》楚申叔时谓“信以守礼,礼以庇身”(《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曹伯之竖侯獳亦有此言)。

(7)《左传·昭公五年》,晋女叔齐答晋侯“鲁侯不亦善于礼乎”之问谓“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

(8)《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鲁叔孙婼谓“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

(9)《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郑子大叔答晋赵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谓“是仪也,非礼也。……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10)《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齐晏子答齐侯谓“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先王所禀于天地以为其民也”。

上面(1)的“义以出礼”,这是孔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 之所自出。义者事之宜,利之和,其基本意义可通于封建政治之内,亦可通于封建政治之外。以义为礼之所自出,以礼为实现义的形式,由此而把礼义连结在一起,便使由礼之形式而来的凝固性得到开放,而出现“礼时为大” 的观念,使礼可适应时代的需要而发展。周初特由周公提出“敬”、“敬德”的要求, 但尚未与礼连结在一起。(2)“敬,礼之舆也”,把礼中所含的敬的意义特别显了出来,(3)、(4)中所言的敬,较(2)所言的,其应用范围较广。这到了孔子特别得到发展。孔子反对“为礼不敬”, 这是切就行礼时说的。但他强调“执事敬”, “修己以敬”, “行笃敬”, 这便把礼中所含的敬的精神,普及于一般生活行为之上。(3)的“出门如宾,承事如敬,仁之则也”,把敬与仁连结在一起,这要到孔子答仲弓问仁,谓“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才把意义说得比较完全。(5)、(6)把忠信与礼连结在一起,到了孔子,把它作为一般立身的原则,而三次强调“主忠信”, “忠信”连辞而加以主张者三。 单独强调信的更多,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及“民无(不)信不立”, 在人生与政治上最有概括性。(6)所提出礼的卑让精神,这是使政治、社会得到安定的重大因素,所以孔子特称泰伯“三以天下让”为“至德”, 又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为周的“至德”。

“制礼”,是根据某种义来制定行为的仪,礼与仪本是不可分的,但仪一经制定后便固定化。于是仪可以与义相应,也可以不与义相应;而行礼的人,有的了解仪后面的义,有的则并不了解。春秋时代正是封建贵族间礼仪盛行的时代,但经过若干贤士大夫,特别把礼中包含的敬、忠信、卑让乃至(7)中的用贤等等,即是可用一个“义”字加以概括的等等,特别加以发挥,使隐而不彰之义得以彰,甚至使本为制礼时所没有的义得因创发而使其有,这样便有三种新的发展。一为(7)与(9)的礼与仪的分别,认定仪并不足以代表礼;二为(9)的“民之行也”,使礼不受仪的拘限而下逮于庶人;三为礼由适应人君的要求而转过来为适应于人民的要求,出现(10)的礼“以为其民”的思想。总结一句,春秋时代是封建政治由盛而衰而解体的时代,礼在春秋时代的发展,是由封建性格向一般的人生规范发展的性格,也即是(8)的“贵其身”并“能及人”,使人我能完成人格尊严的性格。这是由封建脱胎换骨出来的性格,孔子正是继承此种性格而更向前发展的。

首先应指出,孔子也是把礼与仪加以区别,并对由封建贵族间所发展出的仪要加以素朴化,由此以显其精神,并赋与以广大的社会性。他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这即认定礼乐不仅是由形式(仪)可以表现,一定要追求仪后面的精神。当林放向他问“礼之本”时,他称赞说“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礼仪很完备之意)也,宁戚”。 他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丧礼最为繁复,但孔子主张“称家之有无”, 所以子思说“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 这即是重礼之本而不为仪所拘的一例。

其次,孔子由对礼的恭敬的精神的把握,把礼与仁融合在一起,并以礼为实现仁的工夫。《论语》上的“仁”,就我的研究,是“道德的自觉向上的精神”。 “爱人”是此种精神所发的作用。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这是指当时统治者鱼肉人民,却以仅具形式的礼乐作文饰者而言,以见决定人的价值是仁而不是礼。但从礼中掌握住敬的精神,即是掌握住收敛一般欲望,以严肃而集中的态度对应生活与行为时,则礼又成为实现仁的工夫,并成为仁在生命、生活、行为中的表现。此时的礼,自然摆脱它得以成立的历史条件的拘限,而成为人类普遍理性表现的形式。“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复”是“反复不已”,“复礼”即是反复持守礼的敬的精神,这与“克己”是有内在关连的。此处的“复礼”,与孔子答“樊迟问仁”时所说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废也” 的意思是一样的,此时连礼的具体形式,亦即所谓仪,也摆脱了。由此而“达于礼乐之原”,行“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日就月将”以成己,“施及四海”,以成物, 此时的礼,乃“生命的理性化”,“理性的生命化”,与西方抽象的理性,恰成一实一虚的对照。而今人一言及孔门的礼,立刻胶固到封建上去,抑何可笑。

对现实政治,孔子所言的礼,也直接突破了封建政治的枷锁。封建政治的最基本特色,是“身份”制度、“血缘”制度,贵族的子孙生而即贵,平民的子孙终生皆贱,这是不能以人力加以变更的。《仪礼·士冠礼》后面,录孔子解释之言 中有谓“天子之元子犹士也,天下无生而贵者也”,这即把封建的身份制度完全否定了。《春秋》隐公三年《公羊传》“世卿,非礼也”,以世卿为非礼,即是否定封建政治中由身份制度而来的世卿之礼。“君子”、“小人”本是封建社会中贵贱之称,《论语》中也有沿用的,但最大部分则摒弃政治上的贵贱观念,以有德、无德为基准,这便把封建中的身份制度都翻转过来了。 应了解孔子对礼在历史演进与保存的具体条件下,他不能不“从周”, 这是一个起点,否则徒为挂空之论。但他在“从周”的起点上,层层深入,而把“郁郁乎文哉”的“文”,作了价值的大转换,作了价值的大升华,以达到前面所说的“无体之礼”。今人却一口咬定孔子的“从周”即是孔子的封建,这不是出自对中国文化的恶毒动机,即是出自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过于浅薄。

从大、小《戴记》看,孔门对礼的传承、研究,较其他经为特盛,时间亦最长。大、小《戴记》中有的是出于汉初儒者之手,但也是有所传承。两《记》,尤其是小戴的《礼记》,内容的丰富,可以说直到现在还是一座未被开发的宝藏。

在我著的《中国艺术精神》的第一章,写的即是“由音乐探索孔子的艺术精神”。在这一章的第二节中首先就《史记·孔子世家》所述“孔子学琴于师襄”的故事,指出他对音乐的学习,“是要由技术以深入于技术后面的精神,更进而要把握到此精神具有者的具体人格”。由《论语·宪问》篇“子击磬于卫”的故事,可以推知他的人格是与磬声融为一体的。更就《论语》上的材料,可以反映出他对乐是“随地得师,终身学习不倦”,并与当吋的乐人,“不断有交往”,寄与以莫大的关心。而对音乐的欣赏,实高出于当时乐人之上。 “且对音乐曾作了一番重要的整理工作”,此由“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的话而可见。所以《礼记》中的《乐记》,《荀子》中的《乐论》,都系传承孔子的乐教。第四节说明孔子对乐所追求的是“美与善的统一”,“中与和,是孔门对乐所要求的美的标准。在中与和后面,便蕴有善的意味,便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其最高境界便是“仁与乐的统一”,所以第五节便专论证这一点。这里只补充说明,孔子除排斥当时的郑声外,乐以音律而见,其本身不似礼由仪文而见的夹杂有许多历史渣滓,所以孔子对于礼,不能不作理智的检别,而对于乐,常表现为全生命的投入。乐之最高境界,是由孔子的最高人格而见,乐在最高人格形成中有陶养之功,同时即成为与仁融和为一体,成为最高人格的具体存在。乐的自身只是铿锵之节,但即使汉初制氏所纪的“铿锵鼓舞”真为先王的雅乐,却未经过人格精神的凝注、融和,便根本无所谓义,当然“不能言其义”。 乐在铿锵鼓舞以外,无所谓经,而仅有铿锵鼓舞,又何足以称经。所以经学中的乐,在孔子后即无实践上的意义,不是因为《乐经》之亡,且不应在文献上论《乐经》的存亡,而是因为《诗》与乐的分离,更因为没有人像孔子那样作生命的投入,在乐中透不出人格的存在,这便只有由俗乐、外乐取而代之了。

孔子晚而喜《易》, 十翼虽非孔子所亲作,但它是出于孔子的《易》教,是无可置疑的。春秋时代,《易》流行于各国,大概只有卦辞、爻辞,尚未以九、六、初、上等标明爻的性质及各爻的位置。以《易》为筮,由各国史官所主管。秦无史官,最低限度,没有出现过贤史, 所以他以卜人主筮,而其辞亦非今日所见的卦辞、爻辞。 卦辞、爻辞非一人所作, 乃出于占筮者之手。积累既多,乃由今日不能知道的史官加以选择编纂,使其成为定式,这大概是西周时代所完成的。其未被选择的,春秋时代尚偶有遗存,有如当时的逸《诗》。卜徒父所举的是一例。《左传·成公十六年》晋“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射其元王,中厥目”。此亦为复卦的卦辞、爻辞所未有,又是一例。注释家有的以为这是夏、商的《易》,盖为《周官》三《易》之说所欺的原故。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左氏传》中的筮,极少数用的是卦辞,绝对多数用的是爻辞,而上引两例,似乎皆就一卦之象而言,可能尚未发展出爻辞,则这种逸辞可能时代很早。

其次是晋多良史,其用筮亦较多,他们对繇辞的解释,多与十翼中的《卦象》、《爻象》及其他有关的解释不合,甚至各国史官的解释也互相歧异。按《晋书》卷五十一《束晳传》:“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 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左氏传》中除上引秦卜徒父及晋成十六年晋史“其卦遇复”两例外,其他繇辞并与今日通行之《易》相同,则所谓“繇辞则异”者,殆指释卦、爻辞之象而言。又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序,言及汲冢书情形中有谓“《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远国也”。由此可知,《易》的卦辞、爻辞虽各国所同,但对卦爻的解释则多各自为说。《易》得入于经学,与十翼 有不可分的关系。若无十翼中的《彖传》、《象传》,而仅有卦辞、爻辞,则仍停顿于占筮者各自为说的混乱状态,没有构成系统的理据可言。因此,《周易》虽盛行于春秋时代,而《易》得成为经学的意义,实出于孔子。

十翼成立的先后,众说纷纭。《彖传》、《卦象》(亦称“大象”)、《爻象》(亦称“小象”)与卦及卦辞、爻辞,关连密切,是最先成立的,可能是出于孔子的及门弟子或再传弟子之手。若以实象、 刚柔、阴阳三者在解释上的应用,为解释发展的三个阶段,则卦象、爻象皆为实象,其应用为最早,其次为刚柔,再其次才应用到阴阳的观念。春秋时代对占筮的解释,多由卦辞、爻辞的推演,或由卦爻的性格 所构成。用到卦象、爻象时,则皆用实象。如《左传·昭公元年》秦医和谓“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男、女、风、山皆是实象。此时绝对未用到刚柔的观念,更未用到阴阳的观念。《易》的基本构成因素是“ ”与“ ”。刚柔是概括实物的两种不同属性的,以刚为 ,以柔为 ,便可以把卦爻的变动与万物的活动,更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对占筮所提出的问题,可作较为贴切而又有概括性的解答。所以刚柔的应用,在对易的把握、解释上是一个大进步。战国中期前后的阴阳观念,已演变为构成天地万物的两种性格不同的元素,这在当时称之为“气”。阴阳的总体即是天地,阴阳由交互作用(即所谓消息盈虚)以生万物,即是天地之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就是这种意思。这样一来,天地万物,由阴阳而构成为有机的大体系。把阴阳应用到《易》上面,以 为阳,以 为阴,便使 也取得成为构成天地万物的两种性格不同的元素的资格,把《易》与天地万物直接结合在一起,而可以说“《易》与天地准”, 可以说“《易》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这较之应用刚柔的观念,又更前进了一大步。后人讲《易》的哲学,更以《易》的哲学为中国文化中的哲学,大体是从这种地方讲起,这大概是战国中期前后之事。

若承认实象、刚柔、阴阳是《易》在解释上的三个阶段,则十翼中最先出现的应当是卦象。因为卦象只言实象而绝未涉及刚柔,并且卦象中的实象,多与卦辞、爻辞中的实象略无关涉。例如乾卦的卦辞、爻辞中,并未言及天的运行(即四时的运行),而卦象则言“天行健”。坤卦的卦辞、爻辞中并未言及“地势”,而卦象则言“地势坤”。由此可知,作卦象的人实摆脱了卦辞、爻辞中极有拘限性的实象的束缚,代以涵盖性较大的实象,把《易》象的层次大大地提高,而为作彖传及爻象的人所资取。卦象的重大意义,在以简洁的语言表明实象后,立即转入人事行为的合理要求之上。六十四卦中,除《比》、《豫》、《观》、《噬嗑》、《复》、《无妄》、《涣》七卦称述“先王”的作为,《泰》、《姤》两卦称述“后”的作为,《剥》称述“上”的作为,《离》称述“大人”的作为外,其余五十三卦,都是对“君子”所提出的要求,或君子自己的要求,亦即是对知识分子所提出的要求,或知识分子自己的要求,形成一般的或特殊环境下的君子之所以成为君子,知识分子之所以成为知识分子的基本条件。而这些基本条件,在今天乃至到永远,都有其重大价值。例如《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屯》“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蒙》“象曰,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这真正是孔子《易》学精神的显现。

但卦象仅对卦作实象的解释,未尝涉及卦辞、爻辞,甚至是把卦辞、爻辞加以扬弃了的,这便抹煞了传统所积累的经验,并且在占筮时不能作委曲而具体的解答。于是继之而起的是彖辞及爻象。彖辞及爻象是一个系统,除实象外,更以刚柔、时位的观念对卦辞、爻辞作了委曲的解释,而以九、六别爻的性质,以初、二、三、四、五、六别爻的位置,可能是与爻象同时出现的。于是孔门对《易》的解释始得完成,孔门的《易》,至此而具备了由宗教落实于人文道德之上的结构。由此可以了解,彖辞、爻象不仅出现得较迟,而且也可能出于孔门另一集团之手。

彖辞中,仅《泰卦》有“内阳而外阴”,《否卦》有“内阴而外阳”,用到阴阳的观念。《否·彖》已有“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两句,照全般彖辞的格局看,不应再有“内阴而外阳”的复语。依《否卦》的语例,《泰卦》的“内阳而外阴”,应为“内刚而外柔”。两彖辞用到阴阳观念,可能因后人以阴阳注这两句中的刚柔而羼入进正文的。六十四卦中,仅《乾卦》初九的爻象有“阳在下也”,《坤卦》的初六有“阴始凝也”,此外皆未用到阴阳观念。由此可以推断,爻象本未用到阴阳观念,此两处用的阴阳观念,可能是战国中期以后的某位传《易》的人所增入,以加强其解释力的。若作彖辞、爻辞的人已用到阴阳观念,则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用阴阳观念作解释,岂非更能表现出完整性和系统性,为什么只用到两卦、两爻?

《易》是由久远的传统而来,发展到应用刚柔观念以后,并未放弃传统的实象。发展到应用阴阳观念时,因卦辞、爻辞的解释已经完成,遂使阴阳观念在卦辞、爻辞的解释中无直接用武之地,于是只好在十翼的其他部分发生作用,但依然是与实象、刚柔等混糅在一起。十翼中有的部分显得杂乱,原因在此。在卦象、彖辞、爻象出现之后,接着出现的应当是《乾·文言》,因为《乾·文言》中无阴阳观念。《坤·文言》中有阴阳观念,但只有“阴虽有美”及“阴疑于阳必战”两处,其分量不及“坤至柔而动也刚”的重要,所以应当成立于《系辞》之前。《系辞》、《说卦》,应当是由集结战国中期前后的说《易》者而成。但《乾·文言》中的六个“子曰”,《系辞》中的二十三个“子曰”,是引述孔子之言,或他们相信是孔子之言。二十九个“子曰”的共同特点是将《易》的神秘性落实于人文之上,由行为决定人的吉凶悔吝。《序卦》只有实象,且《系辞上》有“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一语,是《序卦》承卦象之统所发展出来的,时间应在《系辞》之前。《杂卦》加入刚柔观念而有韵,这是承彖辞、爻象之说,由学《易》者所编的便于记忆的歌诀,其成立亦当在《系辞》之前。今人把《序卦》、《杂卦》的时间说得很迟,甚至说是出于汉儒之手,岂有汉儒言《易》而不沾上阴阳之理。

由上所述,可以想到《易》由十翼而后列入经学,但十翼既非成于一人,亦非成于一时,是由孔门研究《易》的一个以上的集团,作了长期的努力所形成的。

孔子晚年因鲁史记而作《春秋》,《春秋》之事及义,由《左氏》、《公羊》、《穀梁》三传始明。从《公羊》、《穀梁》及《春秋繁露》有关材料看,传习《春秋》可以考见姓名的在十人以上,《公羊》、《穀梁》是集结一个以上的研究集团的成果而成。而《左氏传》对战国诸子百家影响之大,《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言之颇详。其有关问题,我在《原史》一文中已有阐述。 此处仅指出孟子说孔子之作《春秋》是“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春秋》之所以入于六经,是因孔子从鲁史中取其“义”。离开孔子所取之义,则只能算是历史中的材料而不能算是经。乃有人要越过孔子以求周公的史法, 真可谓昧于经之所以为经的本源。

总括地说,经学的基础,实奠定于孔子及其后学,无孔子即无所谓“经学”。但此时不仅经之名未立,且《易》与《春秋》尚未与《诗》、《书》、礼、乐组合在一起。因此,可以说,孔子及其后学所奠定的是经学之实,但尚未具备经学之形。

四、孟子与经学

孔子之学,从文献上说,概括了后来之所谓“六经”,所以他才真正可以说集古代文化的大成。同时,他并转换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创发了新的价值观念,所以他才真正可以说是后来文化的源泉。他死后,他的弟子、后学分为若干学团,各传承他学问的一部分,有所述作,形成儒家的大统,其中最特出而其著作又能较完整地传到今日的当推孟子、荀子。

孟子在思想上的最大贡献,可概举以三:第一,承孔子“性相近”、“性与天道”及《中庸》“天命之谓性”,而进一步发展出性善之说,使人生价值能当下在各人生命之内生根,由此而人格尊严、人类互信互助、自由平等,都有了不可动摇的基础。第二,将古代“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的思想,及孔子由《书》教中所导出的天下为公的思想,作进一步的发展,而提出了不仅政治的一切是为人民,并且人民可以决定政治的一切的王道政治,在思想上开辟出中国进入民主的大道。 第三,他特别重视人民的物质生活,认为解决人民的物质生活,才是政治上一切施为的根本,因而提出井田制,实际即是提出了土地问题及其解决问题的大方向;并提出了明确的“学校”观念,奠定尔后教育制度的基础。这些贡献,都和他所受的《诗》、《书》、礼、《春秋》之教有密切关系。他在后来之所谓经学中,缺乏对乐的具体陈述。他在政治上,认为乐的意义是决定于“独乐”还是“与民同乐”,不决定于乐的今古。 在个人修养上,他很重视乐(音洛),他说了“乐(音洛)则生矣” 的意味非常深长的一句话。但乐(洛)主要是来自四端的扩充,而不一定来自音乐。同时这也反映出乐本无所谓经,即孔子所提倡的乐已经衰微,传习不易。《孟子》一书,更没有谈到《易》,这说明他不曾学《易》。

《孟子》书中引《诗》者大约有三十四次,其中有三次出于他人,其余皆出于孟子。所引的《诗》,绝对多数出于政治性很浓厚的《大雅》、《小雅》,引《国风》者仅四次,其中两次出自他的学生。 孟子引《诗》,一是作自己立说的证明, 一是陈述历史事实,也是为了补足自己的某种观点。此种运用《诗》的方式,以后不断发展,到汉初《韩诗传》而达到高峰。他这样深于《诗》教而未尝深入于乐,这反映出当时《诗》与乐已经分离。他说《诗》与作诗的态度,具见于他答咸丘蒙及公孙丑之问两章。兹简录于下:

(1)咸丘蒙问曰:《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叟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万章上》)

(2)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告子下》)

由上面两个故事,首先可以反映出当时《诗》的流布之广,及孟子对《诗》的熟练。《诗》是感情的语言,用字结句,有自然的夸饰性。(l)的所谓“文”指的是用字,“辞”指的是由字所结成的句,“志”指的是作诗者的动机及其指向,“意”是读者通过文辞的玩味,摆脱局部文句文字的拘限性,所把握到的由整体所酿出的气氛、感动、了解。由所得到的这种气氛、感动,以迎接出(逆)诗人作此诗之动机与指向,使读者由读诗所得之意,“追体认”到作者作诗时的志,这才真正读懂了,才可以说《诗》。孟子所提出的方法,是含有普遍妥当性的,由此可以了解他对《诗》所下的工力之深。

(2)所说的是作诗的态度问题。此处的所谓“怨”,是指挟带着感情的批评。孟子的意思是:对亲长的小过,为子者可以隐忍,但大过则应当批评。孟子之所谓“小过”,是关系于个人的,所以《凯风》诗中七子之母尚欲改嫁,依然是小过。七子自责而不怨其母,孟子认为是对的。所谓“大过”,是关涉到政治的,幽王听褒姒的话放逐太子宜咎,这便牵涉到政治问题,宜咎赋《小弁》之诗, 发于感情之所不容己的批评,实际是亲爱其亲,与仁相合。涉及政治的大过而不怨,在孟子看来,父子君臣之间更增加了距离,不合于父子之亲及君臣之义。孟子的话,不是悬空的理论,而系体认到人情的自然。我年来感到,对自己国家的问题,与对其他国家的问题,在感受上,因而在感情上,自然有不同的反应。于是对自己国家的问题,常不能自已地自己的作出“怨”的批评,而对其他国家的同样问题,或因事不关己,置之不议不论,即有所批评,在批评中不可能有“怨”。所以全中国盛行的“歌德”派作家,实际是发自疏离于自己国家人民的心理状态,实际也是出于把他所歌颂的人,不当人来看待的心理状态。但所有统治者都不能了解孟子从人情、人性深处所说出的这段话的意义。孟子的话,可以针贬小儒对“温柔敦厚” 的曲解。

孟子对《书》下了与《诗》同样深厚的功夫。全书引“《书》曰”或径举《书》的篇名者,大约有十六次。他读《书》的方法,有一种是: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尽心下》)

这种把价值判断转为真伪判断,是不足取法的。但由此可以启发出:孟子认为《书》不合理的仅此一处,其余则认为是合理的。再推而上之,不难了解,周室之史,当编辑成书时,是经过了一番选择,用作贵族的教材,其目的不在后世之所谓“史”。以史为目的所编集的则为鲁之《春秋》,及汲冢中所发现的《竹书纪年》这类的形式。孟子读书的另一方法是:

孟子谓万章曰……以友天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万章下》)

上面的话,本是为尚友而发,但带出了读书的主要方法。“世”等于今日之所谓“时代”或“社会”。“颂其诗,读其书”,要深入进去以把握诗、书中的人,人是活的,是有精神血脉的。把握到诗、书中的人,不仅诗、书也是活的,也成为有精神血脉的,而且此时所见的不是文字的世界,而是人的世界。但每一个人,皆生于时代(世)之中,人的价值乃在时代中形成,亦须在时代中论定,否则人不是具体而成为抽象的“非历史的存在”。孟子就更进一步提出由“论其世”以达到“知其人”的目的,把人与世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由历史以确定人的地位,由人以照明历史的运行,这样一来,他所进入的人的世界,即是进入到有精神血脉的历史世界。所以《孟子》一书中,不但反复称道尧、舜、禹、稷、益、皋陶、汤、傅说、太王、文王、武王、周公,及伊尹、伯夷、柳下惠、孔子、颜渊、曾子等,且将伊尹、伯夷、柳下惠、孔子作为四种人格的典型,以较论其长短得失。在答公孙丑“文王不足法与”之问中,具述由汤到武丁以及纣之形势,以见文王王天下之所以难(《公孙丑上》)。在答滕文公问为国中,述三代之赋与学,因而提出井田制(《滕文公上》)。在答公都子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辩”中,历述由尧、舜、禹以迄周公、孔子,历史中一治一乱的情形,及圣人救乱的努力(《滕文公上》)。在对应陈相“道许行之言”中,述尧、舜、益、禹、稷当时所遇之严重危机及他们的功绩(同上)。在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时,历述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在政治上的基本德行(《离娄下》)。在答万章问“尧以天下与舜”中,历述尧、舜、禹传位的情形,及益、伊尹、周公所以“不有天下”的原因(《万章上》)。在答北宫锜问“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中,历述自天子以至“庶人在官者”的爵与禄的情形(《万章下》)。在他作“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离娄上》)的大判断时,可以称为“仁的历史哲学”。他一则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而感到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信心(《公孙丑下》)。再则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以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尽心下》)。通贯历史之流,以把握人道、治道传承的大统,由此以自勉,并以此勉世人。虽“五百”之数,没有真正理论的根据,但由此可以了解由尧、舜到孟子的历史,实洞彻于他的胸中,成为有精神、有血脉的活的存在,因而开辟了他在人生政治上的学术思想,支持并充实了他的伟大人格,这只能说他是有得于《诗》、《书》之教,尤其有得于《书》教。《孟子》一书,即以“由尧舜至于汤”一段为收束,可能与《论语》一样,有种特殊意义。我在《原史》一文中,曾特别指出孔子的学问与史的关系,在这里也应指出,孟子的学问与史的关系。这与古希哲人的以冥想、辩论为学的,自然形成一种分水岭。

孔子说“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孟子则常以“礼义”连辞, 并与仁、义、知组合在一起而称为“仁义礼智”,成为人的四种基本德性。此四种基本德性,皆发于人心所固有。所以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又说“仁义礼智根于心”, 从“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及“恭敬之心,礼也”的话看,他是以辞让、恭敬为礼的基本精神,或礼的基本性格,而将其内在化,使其在生命之内的心上生根,并进一步认为是由心所固有。所以他便可以说“夫义,路也;礼,门也”, 与人的现实生活不可离,这是礼的精神的一大发展。礼必以践履而见,但孟子时代,因封建政治已解体,本由适应封建政治的要求所建立的礼,在政治上的效用已经很稀薄,孟子说“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 殆亦时势使然。所以孟子所言的礼,除恭敬、辞让的精神,应随事而见外,多表现在出处、辞受、取予之间,他在政治上,以言仁义为主。

站在经学发展史的立场看,孟子除发展了《诗》、《书》、礼的意义外,他特别提出了孔子作《春秋》的意义。他把孔子作《春秋》,认为是继尧使禹治水、周公相成王诛纣伐奄,为历史拨乱反正的一大关键,所以他说“《春秋》,天子之事也”, 他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除说了孔子作《春秋》的意义外,也可以视为《春秋》在经学史上,乃继《诗》而成立。大约孔子《春秋》之学的传承,到了战国中期而影响已经扩大。

五、荀子——经学形式的发展

孟子发展了《诗》、《书》之教,而荀子则发展了礼、乐之教。若就经学而论,经学的精神、意义、规模,虽至孔子已奠其基,但经学之所以为经学,亦必具备一种由组织而具体化之形式。此形式,至荀子而始挈其要。

荀子学问的宗旨与方法,可由《劝学》篇“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这里特别值得一个附带注意的是,他已以《诗》、《书》为经, 而不以礼(包括乐)为经。因为他特别重视礼,礼与乐相成,因而也特别重视乐。他对礼有三大贡献:一是总结了传统的礼、乐精神,赋与礼、乐以理论的根据,并以礼为《诗》、《书》的总持。此即《礼论》、《乐论》之所以作。二是把礼的起源推到经济生活的合理分配之上,使礼与经济发生密切联系。三为把礼的“定分”推广到政治、社会上,使其成为“各尽所能”、“各取所值”的组织原则,这种组织原则,他称为“统类”。 他说:“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 这里正说的是《诗》、《书》缺乏组织的统类性。

但他虽然特别重视礼,不仅更凸出了《诗》、《书》、礼、乐的组成意义,并且《春秋》开始与《诗》、《书》、礼、乐组成在一起,各赋予以独立而又互相关连的意义,由此而使经学形式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说: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备矣。(《劝学》篇)

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同上)

《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篇)

站在经学史的立场,把《春秋》与《诗》、《书》、礼、乐组在一起,是一件大事。荀子应用到《易》,如“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 又“《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同上)。但他还未将《易》入到《诗》、《书》、礼、乐、《春秋》中去。不过,他说“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 他在这里,把《易》与《诗》、礼说在一起,由此稍向前一步,《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经,便整备齐全了。

为了解荀子对汉代经学的影响,由下引材料,可略窥见一斑:

小戴所传《三年问》全出《礼论》篇,《乐记》、《乡饮酒义》所引俱出《乐论》篇,《聘义》子贡问贵玉贱珉,亦与《法行》篇大同;大戴所传《礼三本》篇亦出《礼论》篇,《劝学》篇即《荀子》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见大水”一则附之,《哀公问五义》出《哀公》篇之首,则知荀子所著,载在二《戴记》者尚多。(谢墉《荀子笺释》序)

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经典叙录》,《毛诗》……一云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由是言之,《毛诗》,荀卿子之传也。《汉书·楚元王交传》,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由是言之,《鲁诗》,荀卿子之传也。《韩诗》之存者《外传》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韩诗》荀卿子之别子也。……由是言之,左氏《春秋》,荀卿之传也。……由是言之,《穀梁春秋》,荀卿子之传也。荀卿所学,本长于礼……由是言之,曲台之礼,荀卿之支与余裔也。(汪中《荀子通论》)

按汪氏之论,除《鲁诗》出自荀卿,确有根据;《韩诗外传》,不仅引《荀子》者四十四,其引《诗》之例,亦出自《荀子》。余多为牵附之谈,不可尽信。而《荀子》书中,涉及《春秋》者仅为《公羊传》, 不能谓荀卿曾传授《穀梁》与《左氏传》。但西汉在武帝以前,荀子的影响甚大,则确系事实,西汉经学与荀子有各种关连,则是可以推论而得的。

六、《墨子》中的经学影响

考查经学典籍在儒家以外各家的情况,可以了解经学所代表的原是古代文化,虽由儒家长期努力,使其能成为经学,但并非儒家一家之学,故能给儒家以外的各家以影响。首先应注意到墨子。《吕氏春秋·当染》篇“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高诱注‘史角之后也’)在于鲁,墨子学焉”。我曾认为孔子之学出于史,墨子之学亦出于史。因为以教诫为目的的经学典籍皆出于周室之史所选择、编定、传承的,这与章实斋“六经皆史”的史书之“史”,意义不同。《韩非子·显学》篇谓“孔子、墨子俱道尧、舜”。通过今日的《墨子》一书,他立论的根据还是“圣王”、“先王”,所谓“圣王”、“先王”,正指的是尧、舜、禹、汤、文、武。而反面人物,则指的是桀、纣、厉、幽。《所染》第三,正面地引了“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反面地又引了桀、纣、幽。诸侯方面,正面地引了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反面地引了中行寅、吴夫差、知伯、中山尚、宋康。在全书中引用了许多古代、当代地故实,可作治古史者的参考,尤其言吴、越之事较详。他在《法仪》第四,开始以禹、汤、文、武连缀为一组,以桀、纣、幽、厉连缀为一组,此后在全书中多次出现。《节葬下》历引尧、舜死葬的情形,把尧、舜与禹、汤、文、武连缀在一起而称为“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他在《非命上》谓“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发)以为刑政”。而他和以后诸子百家最大不同点之一,他所“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上自尧、舜,下迄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与早期儒家所述之“古”的范围略同,未尝出之以浮夸臆造。然则《淮南子·要略》谓“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丧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此一说法,与墨子学于史角之后并不矛盾。《主术训》谓“孔、墨皆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墨子鲁人,约生当于子思之时, 其受有孔子影响而不满意于孔子所传承的礼乐,因而“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另成一派,此乃情理之常。惟所谓“背周道”三字,易生误解。文王、武王、周公,为他立说的重要根据之一,则所谓“背周道”,乃矫周“文”之弊而已。因此,他除非乐、节葬以外,儒家典籍中的《诗》、《书》,对他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书》。他说“吾尝见百国春秋”,此虽非孔子所修《春秋》,要亦可谓深于广义的《春秋》之教。

《墨子》引用的古典凡四十余条,引《诗》者约十一, 其中《所染》篇所引的“《诗》曰,必择所堪”为逸《诗》。《兼爱下》“周诗曰”,开始的“王道荡荡”四句出于《洪范》,后面“其直若矢”四句出于《小雅·大东》。在墨子,《诗》与《书》的界线不大明确,所以《明鬼下》“子墨子曰,《周书》《大雅》有之”,他以《大雅》为《周书》,他又将《大雅》称为“大夏”,《天志下》“非独子墨子以天之志为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亦然”,俞樾以“大夏”即《大雅》,而所引之“帝谓文王”等六句,正《大雅·文王》篇文,与儒家系统所传的略有文字异同,我以为儒家所传经过了若干润色。

《墨子》上所引的《书》,有的今日无从查考。例如《尚同中》“是以先王之书《相年》之道曰……”;《兼爱下》“古者禹治天下”,言禹治水情形,必有所本,而为《禹贡》所无;《天志中》“又以先王之书《驯天明不解》之道也知之”;《明鬼下》“且《禽艾》之道之曰”,《墨子间诂》引“苏云,禽艾,盖逸《书》篇名”等。先秦儒家似乎没有引用《周书》(一称《逸周书》)的,墨子似乎引用了三次, 引《尧典》者一, 引《夏书》者五, 其中《明鬼下》“《夏书·禹誓》曰”所引的是《书·甘誓》的全文,仅文字稍有出入,特值得注意;引《商书》者九, 引《周书》者十七, 称“春秋”者五。 上面的数字可能还有遗漏,其中特值得注意的是,他既引用了《汤刑》,使我们了解《荀子·正名》篇“刑名从商”的话确有根据,并以很郑重的语气三引《吕刑》,这与兼爱的思想如何可以融和在一起,其中曲折所在是值得研究的。

在《墨子》所引的古典中,或者可以比较多浮出秦火未残的《书》的面影,而在秦毁灭各国史记 以前的各国史官著作之盛,也留下了若干痕迹。以“经”字名其著作,似以墨子中的《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为最早。此四篇出于墨子后学,但由《庄子·天下》篇“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倚谲不同,相谓别墨……”之言观之,则四篇的成立,亦当在战国中期或以前。儒家经与传的区分,似乎受到墨家经与经说的影响。

七、《庄子》中的经学影响

除了《墨子》外,应注意到《庄子》一书有无五经或六经的痕迹。庄子虽对孔子常采取调侃的态度,但“心斋”是他所提出的基本功夫,“坐忘”是他所要求的最高境界,而皆托于孔子、颜渊之口。 他说孔子“医门多疾”,谓孔子自称“丘,天之戮民也”,不能不说他不了解孔子、不尊敬孔子,因此,他也不能不受到孔门经学实即古代文化的影响。最后的《天下》篇,可以看作他的自序,也可以看作他以严肃的正面态度,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当时学派,作了有条理的评论。他在叙述“百家往而不反”之前,先有如下的一段:

古之人其备乎!配(合)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按指仁义),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上面这段话,除了“《诗》以道志”六句,疑系由读者旁注插入 外,他实以《诗》、《书》、礼、乐为古代文化的总结,且为诸子百家所自出,最低限度,此为诸子百家所不能完全离弃。庄子的看法,是合于思想发展史实,而深有得于儒家之教的。《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庄子》一书中的“圣人”一词,多指儒家系统中的人物而言,此在《天下》篇中尤为显著。他生与孟子约略同时,孟子深于《春秋》,也说明《春秋》在专门传承者之外,对一般学术界已发生影响,所以上面所说的《春秋》,乃指孔子所作的《春秋》而言,而以“经世”及“先王之志”言《春秋》,深合孔子作《春秋》之旨。

《徐无鬼》“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此篇虽出于庄子后学,但称《诗》、《书》、礼、乐,而未及《易》、《春秋》,当为较早的材料。《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成疏“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赞《易》道,此六经也。又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若如成玄英之说,则《天道》篇当成立于西汉之末。《释文》引“或说云,《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也”,皆牵傅之说。按此篇引“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一段,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则本文之不出于庄子,固不待论。又“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形名”一词,常见于战国末期之法家。又“夫子曰……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一段,乃发挥《易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二语,是此篇乃成立于《易传》流行之后,亦如《秋水》篇“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一段中“消息盈虚”数语之出于《易传》者正同。总之,此篇当成立于秦汉之际或更迟,而庄子及其后学好用夸大之词,故“十二经”实即六经之夸大,不足为经学史征信的材料。《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按此篇屡言三皇五帝,“三皇”一词始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至纬书出而始大为流行,则此篇成篇的年代当与《天道》篇略同,亦不足为经学史征信的材料。

八、《管子》、《韩非子》中的经学影响

《管子》是一部丛书,但出于齐地,齐、鲁接壤,所以内容多儒家言,其中尤重视礼。《弟子职》一篇,朱子以为“全似《曲礼》”,因收入《仪礼经传通解》,决非偶然。且其言礼,时有精义。例如卷三《五辅》第十谓“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凡此八者礼之经也”,《枢言》第十二“法出于礼,礼出于治(何如璋谓“治”乃“名”字),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此外《法禁》第四引“《泰誓》曰,纣有臣亿万人,亦有亿万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法法》十六引有“故《春秋》之记,臣有弑其君,子有弑其父者”,此可证明作两篇的人,受了《书》与《春秋》的影响。《内业》第四十九以道家思想为主要内容,但其中有“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数语,可谓对《诗》、乐、礼三者有深切的体认。儒、道两家思想的接合融和,为《管子》书中的另一特色。《戒》篇第二十六“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舍)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经谓《诗》、《书》、礼、乐”,王念孙则以孝、弟、忠、信为四经。按荀子既以《诗》、《书》为经,则此处以《诗》、《书》、礼、乐为四经,亦有其可能,且以孝、弟、忠信为四经绝无旁证。

韩非是反对儒、墨,反对古代文化的,但他著书时为加强自己论点的力量,依然有时假借古代经典,特别受孔子所作《春秋》的影响,征引遍及三传 及“子夏之说《春秋》”, 可反映出战国末期《春秋》影响之大。此外他在《有度》第六中引“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从王之路”。此出自《洪范》而文字稍有出入,他是以“法”字释“范”字。《说林》上第二十三引“《康诰》曰,毋彝酒,彝酒者,常酒也”。《说疑》四十四“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者,皆公子兄弟之所亲也”,这是对由《书》所代表的历史,作概括性的陈述。又“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君而取国者众矣”,此可能系《国语》、《左传》的综述。韩非著书,取证于历史及当时之事者甚多。他排斥《诗》、《易》及礼、乐,而所受于《书》及《春秋》者皆断章取义,作适合于自己思想的解释,但亦未尝不可反映出他激烈反儒,但有时亦引孔子,由此可知他终不能将儒家经学中的典籍及孔子完全抹煞。

九、《吕氏春秋》中的经学影响

最后谈到吕不韦门客集体著作的《吕氏春秋》与经学的关系。

《吕氏春秋》仅排斥法家,而融贯其他诸子百家,但在养生上以道家为主,在政治上以儒家为主,并特设《劝学》、《尊师》、《诬徒》三篇,发挥孔子以下的学与教的精神传统。尤其是在《孟夏纪·尊师》篇末,特提出“天子入大学,祭先圣,则齿(序年龄的大小)尝为师者弗臣”。不仅“大学”观念的出现以此为最早,给尔后以重大影响,且把圣人的地位提高在天子之上,把担当学统的师的地位提高到与天子同列,此实认为学术重于政治,因而含有使学术不受政治干扰的重大意义。最后加入《上农》等四篇,提倡农业生产知识。以这部著作为先秦诸子百家的饰终典礼,是最为恰当的。他最基本的思想,是要求政治的行为、设施能与天道相合。天道由阴阳而见,阴阳则运行于四季十二个月之中,所以天道是由十二个月的推移而见。他们于是把认为与四季十二个月中阴阳之气相适应的政治设施、礼乐及相关的思想,组成一个互相配合的系统,以达到他们“与天同气”,亦即是天人合一的目的,这即是他们所自称的“十二纪”。每一纪由五篇文章组成,第一篇是由节令及适应于节令的政治行为设施所组成,这便称为“纪首”。《逸周书》取纪首为《月令》五十三,现行本此篇虽已亡佚,然就朱右曾《周书集训校释》所辑逸文考之,其为十二纪纪首,可无疑问。淮南宾客采入今日所称为《淮南子》,稍加损益,称为《时则训》。戴圣编定《礼记》时,采入为《月令》第六,遂列为儒家不刊之典,这是先秦诸子百家中所没有的盛事。

纪首可称为广义的礼,而《仲夏纪》、《季夏纪》有八篇言乐,成为考论古乐的基本文献之一。由此可知,礼、乐在《吕氏春秋》的构成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此外,据我极不完全的统计,引《诗》者十, 引《书》者六, 引《易》者四。 他们著书的体例,多系引用许多故事以证明其论点。在所引故事中,引用了大量《左氏传》中的故事。卷二十二《求人》“观于《春秋》,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术一也。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对《春秋》“十有二世”的综贯而概括的看法,证明他们有人对《春秋》曾下过很大的工夫。简言之,在《吕氏春秋》中,浮出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的面影,而对礼、乐更为突出。他们大量地引用了孔子及其门人的言论与故事。卷四《劝学》“孔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这分明引的是《论语·先进》“子畏于匡”的一章,仅在“子”字上增一“孔”字。这和后来淮南宾客中有一个强有力的儒家集团,是同样的情形。但不同的是,淮南宾客中的道家,在宇宙、政治、人生上自成系统,此种系统是与儒家思想有矛盾的,所以《淮南子》中的《主术训》虽将两家思想加以贯通融和,但融而未化,且在其他各篇中,尤其是在《泰族训》中,出现两家思想的抵抗。吕不韦的宾客中,则将道家思想主要安排在养生方面,谈到政治问题、学问问题时则以儒家思想为主干,而儒家思想是由总结古代的文化而来,其基本性格本是开放到“道并行而不相悖” 的,所以卷十七《不二》“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子贵廉(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一段中,对十人的思想作了恰当的评定。他提到孔子的约二十九次,提到老子的约六次,提到墨子的约十五次,有时孔、老并称,有时孔、墨并称。 此外还不止一次地引用庄子、白圭、惠子(惠施)、公孙龙子、孔穿、列子、 子华、 尹文、管子、慎子、詹子(詹何)、田(陈)骈、子思、田诎、邓析、吴起等,实际引用而未出其名的有邹衍、孟子。此《汉书·艺文志》所以将其列为杂家。但在他们引用的诸子百家中并不表现有矛盾、冲突,这主要来自全书发生主导作用的儒家集团,不感到与诸子百家之间有矛盾冲突。更由此反映出,吕不韦得势时,六国已濒于灭亡,士穷无所归,他便得以援引了大批儒家入秦,在焚书坑儒前的三十余年中,这些儒家作了不少的文化上的努力,大、小《戴记》中有不少篇章,即出于此时儒者之手。

十、六经、六艺的完成

经学的“经”字,首先是由儒家以外诸子所应用的。前面已经说到《墨子》一书中有《经》上下及《经说》上下,《荀子·解蔽》篇中引用有“道经曰”,《韩非子·内储说》上下亦分为“经”与“说”,长沙汉墓帛书《老子》乙本,前有《经法》、《十大经》。由《墨子》、《韩非子》看,所谓“经”者乃所提出问题的纲领,而所谓“说”者乃对纲领所作的较详细的说明,此与《春秋》的经与传的意义相当。这是由“经,织从丝也” 引申而出。《广雅·释诂一》“经,常也”,常包括常道、常法,因而视为一种尊称,更是引申之意。经学的经,实用此引申之义。

荀子已将《春秋》组入于《诗》、《书》、礼、乐中而为五,《易》的价值亦已为他所承认,则荀子的门人进一步把《易》与《诗》、《书》、礼、乐、《春秋》组在一起,把荀子称《诗》、《书》为经者扩大而皆称为经,这是顺理成章的发展。因此,我以为《礼记》中的《经解》是出于荀子门人之手,是六经完成的首次宣告。

《经解》中引用《荀子·礼论》之文, 则此篇之成立必在荀子之后,且可证明其学出于荀子。开始“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这里的“孔子曰”,未必是出于孔子,但必出于先秦传承之说。汉儒断没有无所传承而凭空捏造孔子之言的。“入其国”三字,犹保有列国并立的面影。本文分为四段,第一段言六经教育之效。第二段言礼对天子的重大意义,引“《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正是四国,此之谓也”作结。第三段言礼的一般主要意义,引“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此之谓也”作结,此乃出自《孝经》。第四段言礼的各别意义,引“《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此之谓也”作结,此乃出自《易·系传》。引《易》作一段文意的结束,盖始于《荀子·非相》篇,由此可见《经解》篇作者对《易》的熟习。我推测,这是秦初统一天下以后的荀子的一位门人的作品。秦统一天下后,立博士七十人(《史记·始皇本纪》),不能说他们对文化事业不想有一番作为。据《始皇本纪》李斯“非博士官所职,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杂烧之”的话,可知此时虽为“杂学”博士,但《诗》、《书》仍占有重要地位,亦即其中有出色的儒生,有荀子的门人,故亦可推测为出于秦博士之手。《经解》虽未称《诗》、《书》等为经,而由“经解”之名,实已称之为经。他继荀子之后,正式把《易》组入在一起,于是六经之名与数及经学的形式,至是而始完成。兹将开始一段抄在下面: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这里我们注意到,由孟子以下迄汉儒,凡言《春秋》之义的,无不就褒贬立言,仅此篇就“属辞比事”立言;言《诗》、《书》的亦无不就敬戒立言,仅此篇就“温柔敦厚”及“疏通知远”立言。则在秦的法家政治气压之下,作者殆在宏扬儒教之中,心存顾忌,故不得不委曲求全。而书中编入《秦誓》,殆亦出于当时博士们的苦心孤诣。

我们还可附带提到《礼记》中的《学记》。我过去也以为《学记》是出于汉儒之手,但《学记》中两引“《兑命》曰”,郑注“兑当为说,《说命》,《书》篇名”,“今亡”。伏生所传《书》二十九篇中无《说命》,《说命》出于孔壁,乃古文《尚书》中的一篇。不仅西汉儒生未见古文《尚书》,下逮郑康成及其并时或稍后的儒生亦未见。故《学记》若出于汉人之手,不得援引到《说命》,是《学记》亦出于秦时儒生或博士之手,这是他们所构想的理想的教与学的方法。其中“一年离经辨句”,正出于他们提倡以经学为学问基础的用心。由此我们不难想见,在秦统一天下后,儒生曾作过一番文化上的奋斗,为秦的法家政治所不容,遂以焚坑之祸为悲剧性的结束。过去言文化史的人,把这一段轻轻略过了。

现在我们应对陆贾的《新语》 略加考查。陆贾向刘邦提出《新语》时,上距秦之亡不到十年。陆贾时在刘邦前称说《诗》、《书》,他所受《诗》、《书》之教,是在秦代而不在汉代。《新语·道基》第一,以“先圣”、“中圣”、“后圣”三个名词,作为历史发展的三阶段,及每一阶段所具有的意义。他把“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本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以匡衰乱”的属之后圣,实即属之周公、孔子。他这里所说的五经、六艺的名称,乃承述秦代已有的名称,而不可能是出于他的自制。因为陈涉们奋起亡秦,天下攘乱,他自己投身于攘乱之中,没有时间在整理中制出这种名称。他不称“六经”而称“五经”,站在文献的立场,因为乐本无经,故据实而论,实在只有五经。“五经”一词,遂为两汉通用的名称。但“诗书礼乐”,实为自春秋以来的大传统,乐虽无经,并且自孔子以后,思想家中除传承、发挥乐的理论外亦无实践之人,但此传统实亦不能抹煞。于是把乐包括在一起时,便称为“六艺”。艺是艺能,六艺是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者可以养成人的六种能力。“五经”、“六艺”两个名词的出现,是表示在《经解》之后,儒家中有人作了进一步的精密考校所建立的更为确切的名称,其出现的时间依然是在秦代。入汉后还偶然称“六经”,这是在传统中的习惯性的称法,不是汉代普遍性的称法。

总结前面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四个结论:一是从经学的思想、精神方面说,是始于周公,奠基于孔子。从经学的组成、形式方面说,则一直到秦始得完成。陆贾《新语》在《道基》第一中把五经、六艺视为历史发展的结果,视为古代文化的集大成,是很有意义的。二是前面所述的由孟子以下的人物,都是属于思想家型的。他们受了经学典籍的基本教育,但经学典籍只在他们的思想中发生各种程度不同的作用,他们并非以传经为业的经学家型的人物。实则由《礼》之大、小《戴记》,《易》之十翼,《春秋》之三传,可以推知另有一批经学家,以某一经为中心,作了许多解释和创发的工作。他们的思想与思想家型的不同之点,在于他们是顺着他们所治的经以形成他们的思想,有广狭之不同,但先汉、两汉断乎没有无思想的经学家。无思想的经学家,乃出现于清乾嘉时代。先汉经学家型的人物,在经学家的形成中居于主要的地位,尤其是自孔子的晚年,一直到战国中期,是他们最活跃的时代,但除《春秋》三传外,他们几乎都是无名英雄,难作以姓名为标题的叙述,这是非常可惜的。三是应打破《汉书·儒林传》所叙述的经一线单传下来的迷信,这是五经博士成立以后,由五经博士们为了垄断经学的权利所造出来的迷信。 四是应打破《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总序中所谓“而《易》为之原”的迷信。此乃由董仲舒的阴阳说大行以后所出现的观念。这两点对于汉代经学史的清理,有重要的意义。 nBXuVUEZ164UCgfkTC93koyhUB4aVAU1Tj3/7AH11bIbRpw+iyFLsn/FS3jhcQ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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