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有两处出现过“性”字,引起后来许多争论。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应从全部《论语》有关的内容来加以确定,而不应把它作孤立的解释。
提到“性”字的一处是孔子自己说的: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
首先,我觉得“性相近也”的“相近”,应当与《孟子·告子上》“牛山之木”章“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的“相近”,同一意义。朱元晦对《孟子》此处的解释是“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这是对的;可惜朱《注》对《论语》上“性相近”的“相近”二字,却引程说,看得太轻了。
朱元晦《论语集注》对此的解释是:
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程子曰,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
朱《注》的本身,实在有点含混不清:第一,孔子说“性相近”一语时,并无时间上的限定;而朱元晦却加一个“以其初”三字,认《论语》此处之“相近”,乃指性之初而言。就性的本身而言,总指的是生而即有的东西,无所谓“初”或“不初”。朱元晦加“以其初”三字,已和原意不合。且既谓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则在气质之性之初,也便应含有美恶之不同,只不过尚潜而未发,又何以能在性的本身上言相近?所以朱子这两句话,实把“不同”与“相近”的矛盾语句,加在同一的事物——气质之性——的上面。而他的本意,则是以《论语》此处所说的性,实指的是气质之性。性相近,实指的是气质之性的相近。这只要看他所引的程注即可明了。
所谓气质之性,落实下来说,即是血气心知的性,也就是生理的性。但我们从《论语》一书来看,孔子没有气质之性的观念;不过下面的话,实相当于宋儒所说的气质之性。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泰伯》)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先进》)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季氏》)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阳货》)
上面所说的“狂”,“侗”,“悾悾”,“愚”,“鲁”,“辟”,“喭”,“中行”,“狂”,“狷”,“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狂”,“矜”,“愚”等等,都相当于宋儒所说的气质之性;在孔子这些话中,能得出气质之性是“相近”的结论吗?所以朱元晦的解释,与《论语》一书中有关的材料相矛盾,恐怕很难成立。
《论语》另一处所提到的“性”字是子贡所说的: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刘宝楠《论语正义》:“《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据《世家》诸文,则夫子文章,谓《诗》、《书》、《礼》、《乐》也。《世家》又云,孔子晚而喜《易》。……盖《易》藏太史氏,学者不可得见。……孔子五十学《易》,惟子夏、商瞿晚年弟子,得传是学,然则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易》是也。”按乾嘉考据余习,不能就人生社会上思考问题,而一切归之于文字故纸,故有是论。《论语》上单说一个“文”字,固然指的是《诗》、《书》、《礼》、《乐》;但“文章”一词,则所指者系一个人在人格上的光辉的成就。二者是有分别的。若文章亦系指《诗》、《书》、《礼》、《乐》,则《诗》、《书》、《礼》、《乐》,乃前人所遗留之简册,岂可称为“夫子之文章”?且孔子曾说尧”焕乎其有文章”,难道尧时已有《诗》、《书》?又子贡既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是他已经听到孔子说过;而“不可得而闻”,只就一般门弟子而言。或者是指他虽已经听到孔子说过,但他并不真正了解而言。若天道指的是《易》,则传《易》者也应包括子贡,何止子夏、商瞿?何况就现时《易传》中所引的“子曰”看,皆就人的行为道德以立论,很少涉及天道。而《易传》之以阴阳言天道,尤为孔子所未梦见。所以刘宝楠的说法,根本不能成立。朱《注》“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的说法,较刘《注》为近是,但照朱《注》的说法,则此处之“性”,与“性相近也”之“性”,并不相同,即一为气质之性,一为义理之性。此处既为义理之性,则孔子实际已主张性善,在《论语》一书的有关处所,能支持性善的说法吗?同时,把性分而为二,乃始于宋儒,为先秦所未见;若孔子已主张性善,则此处性与天道之性,与“性相近也”的话,能发生某种关连吗?这是以下所要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