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到考察汉语中的单纯的判断与推理之表现形式以前,应先考察汉语在语言上的特征。汉语与西洋及印度的语言,系统既全不相同,语言之构造亦显异其趣,所以有预先考察其特征的必要。还有,此处系以古代文言为主,仅在必要时始附带论及近代与现代的汉语。一般地说,同一民族之思维方法,也是不断地在变化,所以在古代文言中所认定的思维方法之特征,未必一直能表现或规定及至现代的中国人的思维方法。但如后所述,中国系尚古性、保守性很强的民族,故从古代文言所导出的种种结论,对于现代汉语,在某种程度上,我想也能适合的。尤其是作为语言的汉语,古代与现代之间,可以说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汉语,在语言学上,一般称为孤立语。从来,语言形态之分类,大体分为下面三种:(一)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如中国古代文言,是单语无语尾变化及其他变化,当写文章时,仅将单语加以连接。(二)胶着语(agglutinating language)。例如日语“蠟燭の火をともした”的这句话,是在“蠟燭”、“火”的单语后面,附加不表示独立对象的“の”、“を”,将此加以连结以构成一个文章的语言。(三)屈折语(inflectional language)。印度语、欧洲语是其代表。例如,在拉丁语,单语之内部有变化。patris(父的),并非-is胶着附加于patr-,仅patr-不成为单语。像pater,patris,patraem这样,同一单语之变化,称为单语之屈折(inflection)。这虽是语尾变化,但所谓屈折者,并非仅限于语尾。英语的sing, sang单语之中央部变化,也是一种屈折。
西洋的语言学,从来便是分为上述的三种,这已经成为有关语言学的一般常识。但当实际考察各个语言的性格时,这是很不充分的分类。一种语言,常有不能轻易断定是属于三种中的哪一种的。例如现代英语中像You know many people这句话,各单语并无语尾变化乃至屈折,所以是孤立语。又如unkind,kindly,kindness这一群字,是在独立单语的kind(亲切)上,附加un-,-ly,-ness这类的添接辞的,所以是胶着语。而像sing,sang,take,took这类的动词变化,却是一种屈折。在同一语言之中,亦含有种种的性格。因之,要将各种语言,使其分属于上述三种之一种,实际上是很困难,而且也不适当。但若作为语言的三种类型,我想,大概是可以的。汉语,一般认为是“孤立语”之代表;但现代汉语,也明显地出现了胶着语的性质。这里,对于汉语的具体事象,将其极可注意者试作简单的考察。
古代汉语,一字表示一语,成为一个单位。因此,汉语被称为孤立语的代表。但汉语在史前时代,并不是现在样的单音节语,而和其他许多语言同样的为多音节语;形态质作为(B)而从属于意义质的事实,是由近来的研究而渐次阐明了的。即,这曾经也是一个综合的自律语。 但进入历史时代后,汉语即化为单音节语。因之,汉语的实际语言活动上之单位,不是语而是句(sentence)。印度、欧洲系的诸语言,由其语形变化,即由其文法的屈折,便能显示其语在一个文章中所扮演的作用。但汉语并无此变化或屈折。为表示语的作用,特重视语的顺序(word-order)。只好由语的顺序去了解哪个是主语,哪个是目的语。汉语,由其文章中的位置而决定相互的文法关系,此点恰与英语相同。
并且,在中国古代,仅用单词(simple word)而成文造句,且经由发音即可使其不生谬误,可使听者全无混乱之虞。试检讨周代(西元前一一二二至前二五六)文献,可知其语汇主要是由这种单词所构成的,此等古代文献,都是当时实际语言如实的再现记录。 [1] 这由当时极有力的问答或哲学上的议论,也一样是使用单纯语,极短而且简洁地表现出来可资证明。
然而,汉语,一般地说,并无语言形式上的词类区别(formal“parts of speech”),因之,一个字,到底是作名词用,或是作动词用,有时难以判别。此时,若仅按一定的语词顺序将各单词加以排列,实难于充分传达其意味。为防止此种混乱,汉语便想出两种方法。一种是内屈折(internal inflection)。由此虽音节中的母音不变,但音节的声调(tone)会变。例如形容词的“好”(上声)字,将其读为去声之“好”,即成为动词。汉语在这点上,也有对应于心理的论理的各种范畴(category)的形式上区别。这正好与西洋诸语言中的“词类区别”现象相等。但这种例子比较少,所以不能推翻汉语无形式上的词类区别的通则。
比这更重要的是,在单词上附加补助词,以明示文法的变化的现象。在古代文言中,一个文章,是由主语或述语附加种种附加语(adjunct)所构成。在白话,此一倾向更为显著。白话中,作为补助词,其简单一例,有表现未来时态(tense)的“要”字。“要”字作为独立语,乃“希望”、“要求”之意。但在“他要来”的这句话中,则相当于英语之“He will come”。即是,与英语助动词之will相一致(古代语常以“将”字表示未来形)。
另一方亦有相当于格语尾的东西存在。例如“以手扶之”,“以”字本来是动词,与英语之using的意义相同;但成为前置词性之不变词(particle),却与英语之with意义略同。同样的,“的”字也作为形态质,等于日本助动词的“の”字。“先生的话”,“几千年的书”,“说话的样子”等句皆是。因之,“A的B”,或者是表示属格的关系,或者是将A转化为形容词的意味。总之,附加“的”字时,使形容语(Attributé)得以成立(按将A转化为形容词时本译文皆用“的”字)。在现代官话中,“的”纯粹是文法上屈折用的附加词,此一倾向,自宋代就已明显出现。
从上述的现象看,我们可以承认汉语也有助辞的用法,至少是助辞正逐渐发展着。但于此,应指出汉语的两点特征。(一)汉语原系单音节语,一语由一音节而成,故作为形态所能指出的助词,在字面上,亦以一字充之。(二)汉语随着此种语言之法则,即使当其各个字,在扮演接尾语、接头语或附加语的机能时,依然直观地再现其原义。但印度、欧洲诸语,附加语仅扮演其为附加语的机能,其历史的原义,从说话者之意识里已消失净尽。即是,附加语的原义已彻底消失。但在汉语中,则尚未充分完成。
汉语的特性,可论者尚多;但这在论到中国人思维方法的各个特征时再行提及,现在仅止于上述的基本问题。
[1] 岩村忍、鱼返善雄两氏译: Karlgren 《中国语言学概论》,页一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