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第一版早经绝版,其中有关文学方面的三篇文章,已抽出编入《中国文学论集》里面。我原来打算把《学术与政治之间》甲、乙集重新编印,将其中论政与论学的文章完全分开,而论学的文章即编入本集之内。但因许多原因,此事尚有所待。现当本集再版时,只补进两篇性质相同的文章,并另将性质不完全相同的四篇文章也一并收为附录。
在本集交付再版之前,我抽暇从头到尾看过一遍,除了看出若干错字,列为勘误表 外,对内容有不甚妥当的地方,因将就原有版型的关系,不能改写,便在这里略为指出:
(一)《象山学述》一文中,“八、陆王异同”一节,我把问题处理得太简单,应完全去掉。我在《两汉思想史》写成后,对宋明理学预定要写几篇文章,以了我原来的志愿,对此问题当有进一步的交代。
(二)《〈中庸〉的地位问题》一文中的第二节,提出了五点论证,以证明《中庸》乃出现在孟子之前。现在看起来,只有将《论语》、《中庸》之“知仁勇”,与《孟子》之“仁义礼知”作对比之第二项证据,可坚确不移;其他四项论证则稍嫌薄弱。此一问题,须在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而始得到解决。近来也有人以《中庸》上有“故大德必得其位”,及“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等语,遂认定这是战国末期的“受命”及“符瑞灾异”的思想,因而认为《中庸》是战国末期的作品。我以为孔子本有大德可以受命的想法,始有《论语》上“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之言,子思遂以之立万世受命的准则。而大德受命,与战国末期所流行的由邹衍“五德运转”而来的受命,有其本质上的分别。符瑞灾异思想,源远流长,不始于战国。但战国末期所流行之符瑞灾异思想,皆征验于罕见之自然现象,无一以蓍龟为征验的,因为蓍龟在此时已极少在社会上层中应用。《中庸》则谓“见乎蓍龟”,尚保存蓍龟之神秘性,正可见其出于孟子之前。
(三)在《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一文中,谈到孔老关系(页九八)的地方,不够确切。此一问题,在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附录一《有关老子其人其书的再检讨》一文中,始有精密的考查,应以之纠正本文的错误。同时,今春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研究所授课时,曾将《庄子·天下》篇所述“老聃曰”的一段话,逐句与现行《老子》一书对照,发现无一字不是出自现行《老子》一书。是《天下》篇成篇时,《老子》一书已开始流行。虽然其中或不免有后来附益上去的东西,但基本形态则形成于《天下》篇成篇之前,是决无可疑的。而《庄子·天下》篇,我以为是出于庄子本人之手(此另有考证)。因为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专谈此一问题,故附记于此。
(四)在《〈孟子〉知言养气章试释》一文中,我在几个地方改了几个字,列入勘误表中,希望读者在此等处,细心体察所以改动之故。
(五)在《中国孝道思想的形成、演变及其历史中的诸问题》一文中,我对《孝经》成书的考证,认为它是出现于汉武帝、宣帝之际,这是错误的。年来我把两汉的文献完全读过一遍,发现陆贾《新语》已有两处引用到《孝经》;在文景时代也有多人引用到。现在我认为它是出于战国中期以后;到吕不韦的门客集体写《吕氏春秋》时,它已经流行。我有关本问题考证的最大缺点,在于太注重钻材料的空隙,而忽视了广大的背景,更忽视了古代对某些事情不可能记录得完全,因记录得不完全而遽然断定这些记录为伪,这是非常冒险的考证方法。有关《孝经》问题,预定还有专文谈到它,但在此文中对它内容的批评,却完全可以成立的。
我写的文章发表后,非常希望学术界能提出负责的批评;但在目前环境之下,是一种很不容易的事,并且像“陆王异同”及《孝经》成书年代与孔老关系等问题,即使有人指出我的错误,我也容易找出逃避之所。在这种地方,只有靠个人不断的继续努力,并须要不把“爱假面子”当作维持自己地位的重要手段时,才会引起真正的反省,因而在学术上可以减少对天下、对后世所犯的欺枉之罪。当然,写文章的主要动机,到底是为了个人的名位,还是为了对天下、对后世的责任心,更是一个人有无反省力的决定因素。我回想到在写“陆王异同”和《孝经》成书年代时,多少含着有点卖弄聪明、驰骋意气的成分在里面,这是立说容易流于武断的最根本原因。我在这里特别指出,以作治学的大戒。
把含有不少错误的文章重印出来,并不是为了把它当作个人治学过程中的里程碑,而是为了我的这些文章,都是在时代激流之中,以感愤的心情所写出来的。对于古人的了解,也是在时代精神启发之下,所一步一步地发掘出来的。所以我常常想到克罗齐(B.Croce)的“只有现代史”的意见,因此,在我的每一篇文章中,似乎都含有若干有血有肉的东西在里面。而本集里,对治思想史的方法与态度的不断提出,及对于迷离惝恍的文字魔术所作的追根究底的清理,这都可给下一代有志气从事于学问的人以一点帮助。
现代特性之一,因科学技术的飞跃进展,及国际关联的特别密切,使历史演进的速度,远非过去任何时代可比,关于人自身问题的看法也像万花筒样地令人目光缭乱。最主要的是表现在西方传统价值系统的崩溃,因而有不少人主张只有科学技术的问题,没有价值的问题;事实上则是以反价值的东西来代替人生价值。十多年来,我一方面尽可能地保持对这些时代风潮的接触,一方面坐稳自己的研究椅子,从人类的过去以展望现在与未来,认定在科学技术之外,还要开辟人类自己的价值世界,以安顿人类自己。有些沾点西方反价值者的余沥以标新立异,并百端诬蔑我的人们,可谓尽变幻神奇的能事。但因为我从人类古老历史的残渣中,早已看过这类的脸谱和这类脸谱所担当的角色,所以从未因此而阻扰到自己努力的大方向。而这种努力的大方向,今日又正从世界各个文化园地,以各种不同的语言、形态,发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呼声,这又在说明什么呢?站在人性根源之地,以探索人类运命的前程,这与新旧中西等不相干的争论,是颇为缘远的。
一九六七年孔诞节徐复观记于东海大学寓庐
附勘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