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武王及成王的年龄谈起。屈先生是以疑古辨伪见称的,但对《礼记·文王世子》,不怀疑它是出于汉初的某位儒者,伪托文王如何尽世子之道,以教导平地茁起的刘氏子弟的产物,这要算是异事。因为里面说文王为世子的情形,在先秦文献中,一点也找不出同样性质的材料,可作互证。里面谈到文王、武王的年龄,是一个近于神话性的故事:
文王谓武王曰,汝何梦矣?武王对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汝以为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抚诸。文王曰,非也,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
西周初年,还充满了神话气氛,不能因为它是神话性质而即断其为伪。没有西周的材料与它相印证,而“君王”一词,不仅非宗法制度里子之所以称父,且此一名词,春秋中叶开始流行,专以称楚国之君,非西周及楚君以外所有,其非史实,固甚显然。此一故事之形成,可能受了《孟子·公孙丑》所说的“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的影响。《尚书·无逸》周公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周初“受命”一词,皆指的是受天所加于王者之命,即是由天授以王天下之命,周初文献,皆以文王为受命。姑不论文王曾否受纣命为西伯,或文王是否及身而自称王(见后),周人的意思,指的是武王所以能伐纣取商而代之的基础,是由文王所奠定,这是毫无可疑的。文王在“中身(年)”才开始奠定了取商而代之的基础,此“中身”乃在他享国五十年之内,即是他继承王季,一共当了五十年的诸侯。在当五十年诸侯的最后九年,便奠定了代商为王的基础。据《竹书纪年》,王季为纣所杀,则文王决非到了五十岁才继承诸侯之位。所以从上引周公的两句话,虽然可以推定文王的年龄是相当的高,但亦可断言从中找不出文王活了九十七、武王活了九十三岁的根据。可是“文王百年而后崩”的传说,大概是由此傅会出来的。
对武王的年龄,《路史·发挥》引《竹书纪年》是“王陟,年五十四岁”。这一条,被林春溥的《竹书纪年补证》、朱右曾的《竹书纪年存真》、王国维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范祥雍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等所采用,应当算是重要的资料。尤以朱右曾所加的一段考证特别有意义:
《周书·明堂》 曰“既克纣六年而武王崩”,《管子·小问》篇曰“武王伐殷克之,七年而崩”,《作雒》曰“乃岁十有二月崩镐”,是武王以十七年冬崩也。《度邑》曰“惟天不享于殷,自发之未生,至于今六十年,夷羊在牧,飞鸿在野”,是言六十年前,天降妖孽以警殷,时武王犹未生也。乃汉儒言文王十五而生武王,武王尚有兄伯邑考;武王九十三而终,时成王年仅十三,而尚有母弟叔虞。文王生子何其早,武王生子何其晚(原注:孔颖达、金履祥、陈皓皆疑而辨之)?今以《竹书》推之,则文王即位十四年而生武王,时文王年六十一矣(谨按此数字系由误信文王百年而后崩之说而来)。《诗》言亲迎,明是诸侯之礼;言缵女,则太姒为继室(原注:本邹氏说),皆的然无疑者。文王崩,武王年三十七即位,五年而生成王,又七年而克殷,时年四十八。特以克殷后六年而遽崩,故《中庸》云“末受命”,末犹晚也,非老之谓也。
屈先生谈武王的年龄,对《逸周书》及《竹书纪年》的材料,一字不提,因一提便影响到他立论的基础。
关于武王死时成王的年龄问题,诚如屈先生所指的,有许多异说。但我应特别说明两点:第一点是,先秦的材料,都只说“成王幼”这类的话,而未说出他具体的岁数。《逸周书·明堂》“成王嗣,幼弱,未能践天子之位”,《艺文类聚》卷六引《尸子》“昔者武王崩,成王少”,《荀子·儒效》篇“武王崩,成王幼”,《礼记·文王世子》“成王幼,不能莅阼”等。这是因为先秦的人们,只知道成王是幼少,并不知道他确实的年岁。说成“年六岁”在“襁褓之中”、“年十五”、“年十岁”都是汉儒的说法,这些说法,可以看作一个故事在传述中的踵事增华。谈成王的年龄,遇着这些后起的歧说,应当追上去,还他一个本来的面目,而不是将这些说法略过。且《史记》之《鲁周本纪》、《管蔡世家》、《卫康叔世家》皆称“武王崩,成王少”,仅《鲁周公世家》在“成王少”的下面加一句“在襁褓之中”。“少”与在“襁褓之中”,内容并不相同。按《汉书·王莽传》平帝崩后,王莽“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选择)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王莽托周公以篡汉,则《史记》说成王“年在襁褓”,很可能是此时加上去的。第二点,屈先生“成王即位时或者已到二十岁以上”的说法,断不能成立。过了二十岁的皇帝,而周公、召公,仍称之为“小子”、“冲子”、“冲人”,此乃必无之事。屈先生引《多方》“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认为《多方》是“成王即位不久,就曾亲自东征”,以为其立说的证据。殊不知此“五月”,《史记》以为在周公七年返政之后,《尚书大传》以为在周公摄政三年之时。如在周公七年返政之后,则不应以此时的年龄作为武王死时成王的年龄;如在周公摄政三年之时,则周公载幼主东征,亦为传说之一,不必成王年在二十以上。《诗·破斧》分明说“周公东征,四国是皇”。最低限度,武王死后三年的东征,是周公而不是成王,这是不容易翻案的。所以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对《多方》的时间,宁采用《史记》之说,并谓:“奄凡三见伐,武王诛纣伐奄,是其一;周公克殷践奄,是其一;成王亲政奄复叛,而成王践奄,是其一。”屈先生不能以未经批判的多歧之说,作推论成王年龄的依据。这里顺便要指出一点,史臣对周公的称呼有二,一是事后追述的称呼,此种称呼,以周公返政后一直到死时的身份为准,而称之曰“周公”;一是当事时的称呼,以说话时的身份为准,而称之为“王若曰”、“王曰”、“周公曰”。《多方》的“周公曰,王若曰”,上是事后的称呼,下是当事时的称呼。上面若不用一个“周公曰”而径用“王若曰”,则顺上文的“王来自奄,至于宗周”,会使人以为下面的话是成王说的;若仅用“周公曰”而下面不加上一个“王若曰”,则周公此时系以王的身份讲话的事实不明。“王若曰”者,乃史臣纪录时记明“王如此说”,以见训辞是周公的口述,史官所记,而不是周公的手稿。在“王若曰”的后面又用“王曰”,可见“王若曰”即等于“王曰”,此不仅《多方》一篇是如此,我不了解屈先生为什么把事后的称呼,与当事时的称呼,混同起来?《史记·高祖本纪》中称“沛公”、“汉王”、“上”、“陛下”,皆是当事时的称呼,称他为“高祖”是事后的称呼。这是一种常例。
若《逸周书》上有关周公的材料大体可信,则当时的情况应当是这样的:武王伐商的大业,在军事上太公望的勋劳最大,在政治上周公的功劳最大。《柔武》、《大开》,皆武王向周公请益之言,而《小开》、《酆谋》乃武王与周公商定伐商的大计。《寤儆》,则周公励武王敬命明德,以稳定武王在伐商前的惊疑心理。《克殷》“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文物》一九七二年第五期《概述近年来山东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一文中,称一九五五至一九五六年在益都苏埠屯发掘了两座大型商代墓,一墓中发现大小铜钺各一;一九六五年《考古》第六期有《说王》一文,谓“王”字起源于钺,而大型铜钺“是用作王权的象征”。按大型的黄钺,一称大钺,一称黄钺,《世俘》篇四称王“秉黄钺”,则《说王》一文的说法为可信。而周公当时已可以代替武王持大钺的地位。《大聚》周公告武王以文王治国之道,《度邑》则武王懔于商之所以亡,而有意将王位传给周公。“于兹乃今,我兄弟相后。我筮龟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这几句话只能作如此解释。《武儆》“诏周公旦立后嗣,属小子诵文及宝典”,这几句话的文字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大意应当是周公不肯继承王位后,武王乃正式立长子诵为太子,并以托付周公。武王克殷六年后便死了,周公秉承武王遗命,应立太子诵为王。但因成王年幼,天下未定,周公暂居王位执政,成王仍居于“储君”的地位,《金縢》“公将不利于孺子”的话,可作两种解释:(一)指的是周公将谋害成王,(二)指的是周公将终身当王,不再让出来。观周公还政,成王正式即位以后,周公对之皆称“孺子王”,而非仅称“孺子”,可知凡仅称“孺子”,即可证明成王此时并未即王位(见后)。武王死时成王的年龄,除“少”、“幼小”、“幼弱”等概括之辞外,不能确定。在各种推测外,由王肃的“年十三”到王充的“年十五”近是,因通行本《竹书纪年》“秋,王加元服”,与《大戴记·公符(冠)》第七十九“成王冠,周公使祝雍祝王”之说相符,前引朱右曾的推论可纳入于此一范围内。周公即位称王后的第七年,成王年在二十左右,所以返政于成王,而仍称之为“孺子王”。屈先生相信文王在生时已自称王,并承认厉王之后,“共伯和干王位”,曾即王位十四年,是史实,则先秦所传的周公因成王年幼而自己践阼称王,以平定天下,乃极寻常的事。我们今日没有宋人“三纲”的成见,似乎不必为翻新而又不知不觉地堕入到他们的泥沼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