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曾否践阼称王,在两汉及其以前的相关资料中,都是肯定的。对《尚书》有关文献中的“王”是否是周公,今古文学家,也是肯定的。至王肃及可能是王肃伪造的《孔传》,开始提出异说,六朝、隋唐的经学,肯定与否定在交织状态之中。到了宋代,则一反先秦及汉人遗说,彻底否定,周公曾践阼称王,对《尚书》有关文献中的“王”,都不承认是周公。清代乾嘉学派,因系标举“汉学”,故对此问题,有的又恢复了两汉的遗说,有的虽标汉学,甚至标举是今文学派,但在此一问题上,却陷入宋人的藩篱。现时陈梦家及屈万里两先生,又重新走上宋人的老路。
先秦及西汉经学家,何以都承认周公曾践阼称王的说法呢?因为当时君臣的关系是相对性的,且有强烈的“天下为公”的要求,所以在他们的观念中,周公曾践阼称王,是一个寻常的事情,并且也是应当的事情。自班固父子以后,“家天下”的观念已得到一般的承认,然经学传统未绝,故尚未摒弃西汉经师遗说。王肃好与郑玄立异,而其政治背景为反对曹爽、接近司马氏,其异说或由此而来。君臣关系,至宋儒而绝对化。宋代诸儒,除程明道、陆象山这一系统外,把君臣之分当作天经地义的不可逾越。周公践阼称王,与他们的观念绝不相容,所以一反先秦两汉遗说,而断言周公无称王之事,对《尚书》中有关文献的“王”,其无法解释到成王身上的,便只好说是武王。如《朱子语类》卷七十九:《康诰》三篇,此是武王书无疑。其中明明说“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岂有周公方以成王之命命康叔,而遽述己意而告之乎?决不解如此。五峰、吴才老皆说是武王书……
“《康诰》、《酒诰》是武王命康叔之词,非成王也”,朱子的学生蔡忱,秉承朱子遗志为《书集传》,当然一守朱子的观点。清人一面标举汉学,但君臣大义,更深锢于人心,觉得周公而以人臣称王,“其将何以为圣乎”。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能了解汉代经师的。到清代晚年,对君臣关系的观念渐变,所以晚期汉学家反而多能接上两汉,尤其是西汉的师承。陈梦家、屈万里两先生,则以宋人之说,合于他们求新疑古的要求,只好走上宋人的老路。基本资料相同,因观念的演变而不知不觉地在解释上发生演变。
我曾看到陈梦家早年出的有关《尚书》的小册子,正是疑古派的进一步的发挥,此书一时找不到〔补记:后来我买到,是《尚书通论》〕,也不一定值得批评。这些年来,他在甲骨文和金文方面下了不少工夫,渐趋平实细密。但对周公是否曾称王的问题,没有改变态度。兹先将其《西周铜器断代》(一)中的有关论点抄录如下:
(一)《作雒》篇(《逸周书》)述代三监后,“俾康叔宇于殷”,而康侯曰“王朿伐商邑,征令康侯图于卫”,是殷即卫……卫国之称,当始于康叔之时(按《世俘》篇中已出现卫国之名,故康叔封于卫,仍沿故国之称)。
(二)据上所述,则周武王灭纣以后,分殷国为三,即鄘、邶、殷。及武庚与管、蔡叛周,成王、周公讨之,于是邶入于燕,鄘封微子开为宋,殷封康叔封为卫……
(三)“《诗》的‘东方’,也指齐、鲁”,“由此可知卫、洛师、商奄、薄姑、淮夷等地,都属于东土”。
(四)武王灭殷以后的封土,据《周本纪》所述,有两类是褒封,一类是封功臣谋士,“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但武王所封同姓应不止此,《管蔡世家》述武王同母弟十人,除伯邑考早卒,康叔封、冉季载尚幼外,所封者为管、蔡、鲁、曹、成、霍六人。
(五)《康诰》曰“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与此器(天亡 )武王之称其父为“丕显考文王”相同,此足证《康诰》为武王诰其弟康叔之父(疑当作“文”)。
(六)“康侯 ‘王朿(刺)伐商邑,征令康侯图于卫……’”,“周初攻伐商邑有先后两次,先是武王伐纣,后是成王伐武庚。但此次刺伐商邑之王,必须是成王,因封康叔于卫,在成伐武庚之后,诸书记载相同。《左传·定公四年》‘分康叔以……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逸周书·作雒》‘殷大震溃,俾康叔宅于殷’,《史记·卫世家》‘以武庚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商虚’,凡此殷、殷虚、商虚,皆指一地,即文‘征康侯于卫’之‘卫’。卫所都之地,诸书皆认为是朝歌……朝歌、殷虚、商虚、沫、妹、卫、旧卫,都是一地。而‘妹’者即《酒诰》‘明大命于妹邦’……之‘妹’”,“此康侯图当是康侯封……西周金文称康侯、康侯丰,《尚书·康诰》、《酒诰》称封,《史记》称康叔封,《左传·定公四年》称康叔,《易·晋卦》有康侯。康是封卫以前的封地,《卫世家》索隐云‘康,畿内国名’”,“《左传·定公四年》记成王封康叔以殷虚而‘命以《康诰》’,今所传《尚书》中的《康诰》、《酒诰》、《梓材》三篇,都是命封的,《书序》以为成王所作,都有问题。《康诰》开首(按指‘王若曰’以前四十八字)有一段记事,与《康诰》本文恐无关系,乃《召诰》错简。《汉书·艺文志》说‘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脱《召诰》二简,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康诰》开首五十字,本是两简,当是三家今文,据中古文体应属于《召诰》。如此说,则《康诰》或是武王将康的诰命,故曰‘孟侯,朕其弟,小于封’。《酒诰》和《梓材》都以‘王曰封’开始,不是成王口气,也不是武王所命。这个推测若可成立的话,那么,封于武王时食邑于康,而此‘康’与《酒诰》的‘妹邦’或在同一范围之内,乃是所说的‘东土”’。
屈先生的观点,可能是受了陈梦家的影响。他在《西周史事概述》大文“三、西周诸王”的一节中说:
武王克殷之后不多年便死去了,他的太子诵继承了王位,就是成王。贾谊《新书》(《修政语下》)说成王年六岁即位,《淮南子·要略》篇、《史记·鲁周公世家》和《蒙恬列传》、《后汉书·桓郁传》,都说成王即位时还在襁褓之中……郑玄注《尚书·金縢》篇,说成王年十岁即位,《尚书》伪《孔传》说武王崩时成王年十二。这些传说和关于武王年寿的传说,是互相冲突的。因为《礼记·文王世子》篇说武王崩时年九十三,这话如果可信,则武王生成王时候,至少是八十一岁,迟则到了九十岁以上。这就人们的生理来说,都是不合理的。但成王即位时比较年幼,当是事实……不过成王即位不久,就曾亲自东征,足证他的年龄也不会太小。从这些资料来推证,成王即位时,或者已到二十岁以上。
由于成王年幼,而有周公摄政权作天子之说(以下引《尸子》、《韩非子》、《荀子》有关周公权作天子的说法,从略)。这一说法,到汉代更为流行。后世学者,虽有不少人提出反对的意见,但直到现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还以为是正确的史实。
由于先秦有周公摄政称王的传说,于是汉以后人就把《尚书·大诰》篇“王若曰”的“王”,以为是周公,其实他是武王。……后人习而不察,以为周公称王,既然有明文,自然是史实。……而不知乃是经生解释之误。可是由于这一观念中于人心,以致有些人持反对意见,如王肃、林之奇、焦循、刘逢禄、宋翔凤、魏源等,但能够注意而且理解这些议论的人并不多。
崔述的《丰镐考信录》说武王崩时,“周公盖以冢宰摄政”,从《尚书·周诰》诸篇所记述的史实看来,这说法是可信的。譬如在《尚书》的《雒诰》里,周公称成王曰“王”,成王称周公则曰“公”;在《多方》里,有“周公曰”、“王若曰”的句子。这些资料都产生于所谓周公摄政称王的时代,然而他们所显示的,都是周公称公,成王称王。从这些证据看来,叶梦得和崔述的说法是符合史实的。
屈先生大文所采用先秦的资料,虽没有陈梦家列举得完备,但范围也相当广泛,如《左传》、《国语》、《逸周书》、《竹书纪年》等,大抵都用到了。但屈先生治学最大的特点是“择观念而固执”。择定一个观念,固执起来,合于自己观念的资料便用,不合于自己观念的多弃置,都没有批判性的解释。先举一个例子吧,他相信《逸周书·世俘》篇说武王伐纣时“憝国九十有九国,馘磨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 因为这一资料与他喜欢新奇的观念相合。 但《逸周书·明堂解》第五十五“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夷定天下,既克纣六年而武王崩,成王嗣,幼弱,未能践天子之位。周公摄政君天下弭乱,六年而天下大治……七年致政于成王”的材料,则一字不提。我曾把此处所谓“明堂”的内容,和《吕氏春秋》“十二纪”纪首及汉初几个有关明堂的说法,作过比较,发现这里之所谓“明堂”,确是太庙的别称,大体上犹系周初的旧典; 而“七年致政于成王”,与《洛诰》“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的记载正合。但因与屈先生的求新的观念不合,便一字不提。陈梦家倒没有这种情形。以下试逐一加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