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一千一百年左右, 周武王灭殷六年后死去,其弟周公旦,曾否践阼称王七年,然后再把政权交还给武王的元子的问题,不仅关系于周初几篇重要文献的解释,并且关系于“通古今之变”的我国古代史自身演变情形的了解。更重要的是,我们可由此对“史学”自身作一深切的反省。
史学,极简单地说,是由资料及对资料的解释,和由解释所作的“复原性”的编排所构成的。在这一过程中,都离不开史学工作者或隐或显之若干观念,即是一个人衡量事物的看法,或者可称为“尺度”,所发生的重大作用。从理论上说,史学工作者对历史的观念,应当是由资料中抽聚而得。此即是一般所谓很客观的态度或观念。但事实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资料的追求、发现,必受有某种观念的诱导,与观念无关的资料,经常是视而不见的。尤其是对资料的解释,常要凭藉相关的观念作分析与综合的钥匙。任何观念都没有的人,也就是对摆在面前的资料完全不能作解释的人。观念,实际是由经验的长期积累而来。经验的扩充,不仅有赖于闻见的广博,尤关系于一个人的反省能力,有反省能力的人,可以不断由新资料修正自己原有的观念与解释,此时是凭原有观念来追求资料、解释资料,同时也即凭新资料突破原有观念,形成切合资料的新观念,资料与观念,是相缘而互相增进的。没有这种反省能力的人,便只能以资料增益他原有的观念,凡与他原有观念不合的,只有出于被删除或歪曲之一途。不过,观念是由经验而来。突破由个人经验而来的观念轻易,突破由时代经验而来的观念,亦即是突破笼照一个时代的观念,便万分困难。这样便影响到相关资料的解释及由解释所作的对历史的把握。
治我国古代史,有两大困难:第一,从资料上说,把文献和地下的资料总加起来,对当时实际的情况而言,依然只能算是只鳞片爪,而文献资料,有许多是经过长期口传以后,再由一人或数人,在不完全相同的时地中偶然记录下来的,在口传中的增益,及记录者个人与时代的影响,常混在一个故事之中,真伪先后,杂糅在一起,对此而采取真则全真、伪则全伪的态度,尤其是采取后者的态度,便无古史可言,其结果,只有像顾颉刚一样,从字形上断定禹是一条虫,日本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还有不少人走这一条路。至于文字训诂上的困难,是更不待说的。
第二,历史的演变,常常走的是曲折的路。尤其人身的智慧与行为,常不能以简化的进化观念来加以推论。假定对于自己所生存的“现代”把握得并不完全,对于现代事物关连的合理性把握得非常有限,但却以此为基点,倒推上去,认为站在进化的立场,有些事情在古代是不应出现的,同时,有些事情又觉得在现在是不合理,所以在古代便不应当存在的,这便不能通古今之变。
上面的两个观点,不是完全没有用处,但也常易冒着很大的危险。
上述的困难,在近代学术已经很发达的国家,正在逐步地克服。而我们近三百年来,学术上局部的前进,远抵消不了全局的沉滞甚或后退,在史学上更是如此。上述两大困难,促成我国疑古派的出现。疑古派的意义,是可以引起对传统史学的反省,由此反省而引起新的努力。但因导引他们的观念,首先认定中国历史,不会像传统说法这样长久,因而古代史多出于后人虚构,他们的责任,便在揭穿这些虚构,重新建立真实的古代史。加以作为他们个人追求的出发点的是在标新中取得个人的声名,而不是在落实中尽到个人的责任。他们始终浮在资料的表面,以浅薄之知,发而为鲁莽灭裂的论断,把史学导向混乱、虚无的境地,乃是必然的现象。假定没有近几十年来,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在考古方面的重大发现,则西周及其以前的历史,会完全看作后人虚构的神话,而由西周共和所开始的历史,也要被破弃几分之几。
想从历史的虚无主义中脱出,以重新构成中国古代史的,则有以郭沬若为代表的“模仿史学”。所谓模仿史学,是模仿马克思、恩格思所说的西方历史发展的阶段,把中国历史,生硬地套上去,以符合马、恩心目中的历史发展的法则。马、恩提出“生产力”,及生产关系中的阶级斗争,以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铁则”,在对历史的解释上,不应完全否定他的意义。但是,马、恩不是史学家;对东方的历史,更是一无所知;他们所说“亚细亚生产方式”,只能表明他们以极概略的方法,把东方历史的发展,与西方的历史发展,检别出来,这是他们治学态度的谨慎。他们对西方一百年来的史学,不是完全没有影响;但只是局部的,而不是全面的。是间接的,而很少是直接的。除了制式著作之外,硬要把中国的历史,套到他们的简单架子上去,不仅在学术上是傅会,在政治上也看不出有何必要。模仿是人类遇到新鲜事物,而想加以学习时所必经的阶段。由模仿阶段以进入到独立研究,不是没有可能。但中共正在强调以观念控制资料的时代,要从模仿史学中脱出,恐怕更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