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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应实事求是,多作反省的例证

最后,屈先生引用“实事求是,莫作调人”的两句话,以表明他的治学的态度。在我看,“实事求是”这一句话,是好的。“莫作调人”这句话,原来的意思,大概是不要把世俗的人情世故夹入到学问的辩论中去。若是这种意思,则这句话,对我国今日的知识分子,常常把人情夹到学问的是非中去的情形而言,也有若干意义的。但这句话在实际上,被许多人利用作为“固执已非”的壮胆剂,并作为应用一剖两开的二分法的辩护人,却常发生很坏的影响……若把屈先生所引的两句话改为“实事求是,多多反省”,是否对肯用心做学问的人,更有点帮助呢?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有这种经验:即是自己在某一时期,觉得是从“实事”上求得了“是”,假定随时日之经过而学问有了进步,或有了新材料的发现,便会不一定再觉其为“是”的。在此情形之下,有反省力的人,便由对自己过去的某些结论的否定而前进了,固执己见而自矜为“莫作调人”的人,便常花费宝贵的岁月,为自己过去的错误做辩护的工作,这是非常可惜的。……

有反省力的人,便能在探索中,不断改正自己在方法上与结论上的错误,并能吸收新材料、新观点;没有反省力的人,他的心灵,经常在闭锁状态之中,任何方法,对于他都是无效的。因为就文中研究这方面来讲,一个人能知道如何找材料,并且能执笔为文,则对于某一专门性的问题,在一般人面前总会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一般人并不会进一步去深求其故。尤其是这几十年来的风气,大家喜欢在冷僻的题目中讨巧。我亲自经历过有种自命为某种专家的人,稍事清检他的底蕴,便发现他连对于文献上极寻常的文句,都作常识之外的解释,并有意改造文献,以求达到作伪的目的。以屈先生的精勤周到,迈越时流,对这种情形,当然也会同样的厌恶。但我之所以特别强调反省的重要,第一,是觉得一个人对材料的掌握,不易完全;第二,是对材料的解释、批评更非易事。所以每一个对学问有诚意的人,在未死以前,都应当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把“探索”和“反省”永远连结在一起。

关于材料的掌握不易完全,例如拙文以《洪范》为在先秦古典中,是独一无二的以数字条列为叙述方式的文献,经屈先生的指正,我能不接受吗?提到铁的问题,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新的材料?又如屈先生很相信商代盘庚迁殷后始称为“殷”,并以此为衡断年代的标准(按此说似为傅斯年氏所常用)。然《竹书纪年》帝芒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帝泄十二年,“殷侯子哀,宾于有易,杀而放之”,十六年,“殷侯微以河北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卷上引《山海经·大荒东经》注:“殷王子哀,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故殷上甲微假师于河北,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的一段话,两相对勘,则《竹书纪年》对此事之记载为可信。《国语·鲁语》谓:“上甲微,能帅契者也,殷人报焉。”综合上述材料,则在殷之先王先公中,已从商丘迁殷,商侯改称“殷侯”或“殷王”,其后始还于商丘。而迁殷以后之殷侯上甲微,实复兴其统,故殷人报焉(据沈约注)。则冯景谓“盖自契始封商也,故曰‘降而生商’。上甲微已迁殷也,故曰,宅殷土芒芒……”(详见《皇清经解》二百零六冯明经《解舂集》疏证第六十之五),即冯氏之意,商人称殷,有指上甲微之殷而言的,有指盘庚迁殷以后而言的。雷学淇谓:“殷商者汤之先代所居国名,既有天下,因以为号,故《诗》曰殷商之旅,又曰咨汝殷商。”(见雷著《竹书纪年义证》卷之十一)参照这些说法,则屈先生的意见,似乎值得反省吧。

关于材料的批评、解释,尤非易事。要进入到材料里面去批评、解释它,要把材料安放在它的历史、时代背景中去批评解释它。我读屈先生原文后,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以《甘誓》、《洪范》的问题为例,屈先生似乎和许多人一样,是在与材料保持相当距离的情况下去批评它、解释它。这由拙文可以覆按。兹试另外举一二例。屈先生以为《商书·盘庚》“决非盘庚时之作品,以为作于小辛时者,实亦未的。盖盘庚之名,乃其后人所命,而非在世时之称。本篇既数言盘庚,知其非当时之作也”(见屈先生著《尚书释义》)。按《商书·盘庚》实由两部分所组成,一部分是史臣所加的序录,有如《书序》;另一部分是盘庚本人说话的纪录,二者界线分明,不易淆乱。盘庚本人说话的纪录,和史臣加在前面的序录,在时间上可以是同时的,也可以序录较纪录为后,而以序录较后于纪录之情况为多。原书凡是称“盘庚”的,都是属于序录的文字,屈先生为什么可以无条件地把两部分的时间,混同在一起呢?至于其中的一个“殷”字,参阅上面所说到的“殷”字,大概解释得更顺适一点吧。

又如《诗经》的《商颂》,《国语》的《鲁语》及《诗序》,皆以为系经过校录的《商颂》,《韩诗》及《史记》则谓系正考父所作以美宋襄公的。马瑞辰已明指出正考父在宋襄公之前甚远,则《韩诗》、《史记》之说,应无由成立。但屈先生却主张“《殷武》之篇,为美宋襄公无疑,但非正考父所作。余篇疑亦宋襄公时所作……其人(宋襄公)其事,正与鲁僖公相似也(按《鲁颂》系美鲁僖公之诗)……在在可以证知其非作于商代而作于宋国也”(见屈先生著《诗经释义》)。按屈先生此说,亦系受傅斯年的影响。但夷考其实,则《鲁颂》称“鲁侯”者七,称“鲁公”者一,称“鲁邦”者二。其叙述虽亦近浮夸,但决无一语与王者的气派相混。但屈先生认定是作于“宋国”的商颂,不仅未称“宋颂”,不仅未出现过一次“宋公”,甚至连一个“宋”字都没有,而且五首皆是“王者”的口气,连屈先生认为“美宋襄公无疑”的《殷武》,也不在例外,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不错,《殷武》中提到了伐荆楚的事,但宋襄公与楚一战,大败亏输,而他的臣下在《殷武》篇中居然还要说“商邑翼翼,四方之极”的大话,依然以王者自居,那未免太难乎为情了吧。《太平御览》八十三引《竹书纪年》汤九征,《孟子》言汤十一征。今《竹书纪年》有汤“征荆,荆降”之记载,《越绝书·吴芮传》记有汤献牛荆伯而荆伯委其诚心之事,则《殷武》中提到伐荆的事,岂不可与古史残缺之余,互相依证吗?屈先生将《商颂》与《鲁颂》相提并论,恐怕不曾将两颂的内容作过比较。

又如在屈先生原文中,以《牧誓》中之“夫子”一词,引崔东壁《洙泗考信录》之说,证明其为战国时人作,似最为有力。即崔谓“凡夫子云者,称甲于乙之辞也,《春秋传》皆然,未有称甲而曰夫子者。至孟子时,始称甲于甲而亦曰夫子,孔子时无是称也”……崔上面的话是可信的。而《牧誓》中的“夫子”,却是“称甲于甲”,这是战国时代的称呼,所以《牧誓》是战国时代的作品。这一说法,初看很站得住,但试再加反省,从春秋时一直到战国,凡称“夫子”的,不论称甲于乙,或称甲于甲,都是单人称,而《牧誓》中的“夫子”,则是多数称。所以《孔传》说“夫子谓将士”,因此,《牧誓》中的“夫子”,与春秋、战国时的一般用法,并不相同。要由《牧誓》中的“夫子”一词,以证明其成篇于战国,只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证明战国时也有以“夫子”作多数称的,李玄伯的《夫子与子》的大文,我没有看到,在崔、屈的文章中,似还未提出这种证明。另一种解释是认为战国时作《牧誓》的人,才穷力绌,想不出旁的可以作多数称的名词来,只好用着不合格的“夫子”一词来凑数。此一解释,似乎也不很合理。再加以如后面所说的,从产生此一作品的时代背景,及思想动机的问题,稍加分析,则屈先生之说,恐不易成立。我们经过上述的反省,似乎不妨另辟一条探索的途径。假使我们从“夫子”一词,再追索上去,许氏《说文》:“夫,丈夫也,从大一,一以象无(从段《注》,俗作‘簪’)。周制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后簪,故“夫”乃成年男子之总称。从军者皆成年之男子,故军士亦称“夫”,《诗·兔罝》之“赳赳武夫”、《杕杜》之“征夫遑止”、《车攻》之“射夫既同”等皆是。而《左传·哀公元年》“夫屯昼夜九日”,注:“(夫)犹兵也。”由上可知“夫”原以一字成义,且系成年男子多数之称。又《白虎通》“号子者,丈夫之通称也”,是“夫”与“子”之引申义,原无大分别。叠义同之二字以为一词,此殆为我国用字发展之通例,故“夫子”一词,乃叠意义相同之“夫”与“子”二字以成一名词,其原义应与“夫”之原义及“子”之引申义相去不远,即是原系指一般多数之成年男子而言,至春秋时代演变而为“称甲于乙”,至孟子时代,始演变而为“称甲于甲”,皆成为单称,此亦犹“我”字在甲骨文中原系多数称(据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之说),尔后逐渐演变而为单人称。故《史记·周本纪》引《太誓》(今逸),亦有“勉哉夫子”之言,正与《牧誓》的“勗哉夫子”,为同时期文献用字的互相应证。但屈先生又说,《史记》所引的《太誓》也是战国中期以后的产品,那让我再引一个显证吧,《易经》的卦辞、爻辞,应当是周初的东西,最低限度,没有人能说它是春秋、战国时的产品吧。《恒卦》六五的爻辞是“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这里的“妇人”;当然是指一般的妇人,这里的“夫子”,也当然是指一般的成年男子,既无所谓“称甲于乙”,更无所谓“称甲于甲”,与逸《太誓》及《牧誓》之“夫子”,其意义完全相合,与春秋、战国时代之用法,完全不合。则是否因《牧誓》中所用的“夫子”一词的性质,而正可证明其为周初的文献呢?

至于说《牧誓》的文字很平易,则《史记·周本纪》所引逸《太誓》之辞,亦远较五诰之辞为平易。今人好以文字平易与否作衡断典籍时代的标准,《论语》成篇不会早于《墨子》,《孟子》也不会早于《庄子》,但《论语》和《孟子》的文字,都较《墨》、《庄》为平易,而《庄子》的《逍遥游》及《齐物论》,都较《人间世》诸篇为平易。所以文字平易与否的因素,不是简单可以决定的。关于《牧誓》的文字平易的问题,我试提出两种假定:

第一,如朱元晦之说,则五诰乃史臣所记的当面教告之辞,有如今日的口语文学,而《太誓》、《牧誓》乃对大军所作的誓师之辞,事先把文章作好了,再当大众前面念出的,其所用的多是“雅言”,因而后人觉得好懂些。

第二,我再假定,屈先生也承认战国时的诸子百家,没有作伪的必要。但他们并非史官,即使他们有心述古,亦必有其述古的时代背景与思想动机;或借古可以发挥,乃至伸张自己的思想;或由古而可以反映出当时的问题,似乎找不出无背景及动机的述古之辞。《牧誓》最强调的是纣的“惟妇言是听”,这在战国时代,找不出这种背景,在诸子百家中,恐怕也找不出在政治上这样的反对妇人的强烈动机,它只与逸《太誓》的“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相合,这说明《史记·殷本纪》所述的纣受了妲己的大影响,是历史的事实。在古代历史中,第一个因女人亡国,而又有比较明确记载的是商纣,第二个则是周幽王,所以褒姒常与妲己并称。当周室遇着褒姒的女祸,而西周将覆灭之时,周人多奔走呼号地想加以挽救。《诗·大雅·瞻卬》,《诗序》以为是“凡伯刺幽王大坏也”,其中的“哲妇倾城”、“懿(笺:有所痛伤之声)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这都是对当时女祸的呼号。而《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谓“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若史公之言为可信,则当时有人“美《关雎》之识微”(《后汉书·冯衍传》),找出历史中有德的女人的例子,想对幽王从正面加以挽救,因而作出了《关雎》。准以此推,可能是幽王时候的史官,为了要幽王以纣为鉴戒,因而将《太誓》、《牧誓》中所反映出的纣因女人而亡国的情形,重新修润一番,希望引起幽王的注意,经过这一番整理,所以其文字便较为平易,但其底子却仍是周初之旧。这比把它无缘无故地拉到战国中期以后是否更合理一点呢?

我上面说得这样枝蔓,是在指出即在初看时,好像极为有力的证据中,也可能受不起反省的考验,而想使大家了解,“古未易明”,传统的说法,尽可以推翻,但决不是能“以轻心掉之”的。因此,我再就屈先生的话而强调治学的态度与方法,应当是“实事求是,多作反省”。

本文写成寄港后,于孙今生先生处看到《大陆杂志》所出之《庆祝朱家骅先生七十岁论文集》,内有屈先生的《〈尚书·甘誓〉篇著成的时代》一文,仔细读过一遍后,觉得拙文不需要再改一句,也不需要再添一句。他在学问上假定受到了限制,主要是从方法与态度上来的,这对今日的文史界,将从何说起呢?! wu1IsAnBzu1/GtTTsm32L2hs23bSYpDFSA5ZHG++UJvu290pAOM3k5+B9PREAd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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