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先生说到我对他的说法,“也颇有误会的地方”。一是牵涉《左传》的问题,据屈先生的说明,则我们的态度,实大致相同,则都以《左传》所记的是史实。我之所以觉得“由屈先生的说法,似乎《左传》中的故事,都是作书的人一手想像出来的”,是因为屈先生的原文,承认了文公五年、襄公三年、成公三年都曾引用到《洪范》。若这些引用《洪范》作论据的是历史的事实,则“《洪范》在春秋的前朝已经流行,何能说它著于战国的初年”?而屈先生正是以《洪范》是成书于战国初年的。屈先生在答文中,举出两个理由,坚持《洪范》成于战国初年的说法。这对于史料的判定,是很有关系的,所以我顺便提出来讨论一下。屈先生第一是认为“《左传》的作者在作《左传》的时候,虽然是根据着古代史料,但……记述古人的话语,为了使那些话语说得更圆满些,常有由作者加枝添叶的地方”。屈先生的意思,《左传》中引《洪范》的话,都是作《左传》的人“加枝添叶”添进去的,所以《左传》是成于“战国前期”,而“《洪范》约当战国初年”,二者并不矛盾。第二,屈先生为支持自己的这一说法,认为《左传》中三次引《洪范》,皆称为“商书”,与现在《尚书》里称为“周书”不合,“何以宁嬴(文五年)或人(成六年)和君子(襄三年)所见的《尚书》,都是这一个同样的异本”?屈先生由此一问,而认为“他们所引的《洪范》,究竟是真的出于他们自己之口,抑是‘君子’(按即《左传》的作者)流在他们口里的?实在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屈先生虽然很谦虚地说“值得讨论”,但实际认为是由《左传》的作者“流在他们口里的”,否则与屈先生所论定的《洪范》成书的年代不合。不过,屈先生补充的两点说明,似不能解答此一问题。首先,著史者叙述他人之言语,而加以润色,乃至加枝添叶,这是常有的情形。但在情理上,恐怕多只限于口气的调整、词藻的润色。至于叙述他人的语言,而为其引经据典,大概有些不近情理吧。尤其是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宁嬴,及对晋栾武子讲话的“或人”,去引经据典,未免太精力过剩吧。况且《左传》中的“君子曰”,有不少是引经据典的,即如襄三年的引《洪范》,即是出于“君子”。然则《左传》的作者,即有引经据典以发挥自己意见的自由与惯例,为什么把另外两处引用《洪范》的话,不自己顶上,而偏偏要加到旁人身上去呢?
其次,屈先生以为只有“君子曰”所看到的“异本”,才把《洪范》称为“商书”。意思是说在当时流行的《尚书》中,则皆把《洪范》称为“周书”。所以《左传》其他两处引《洪范》之称为“商书”,当然也是出于同一异本的系统,即是认为只有同出于“君子曰”的系统,才会称之为“商书”。亦即是只有作《左传》的“君子”,才会把它称为“商书”。按全祖望《经史问答》:“问:《左传》引《洪范》为‘商书’何也?答:是盖殷之遗民所称,而后人因之者。盖曰,惟十有三祀,则虽以为‘商书’可也。”孔颖达《尚书正义》:“商曰祀,周曰年……故解之(《孔传》解),箕子称祀,不忘本也。此篇箕子所作,箕子商人,故记传引此篇者,皆云‘商书’。”按许慎《说文解字》中,五引《洪范》,而皆称之为“商书”(见王鸣盛《蛾术编》“许氏引师说,尊之如经”条下鹤寿按语),则《正义》之说为可信。然则何以现在的《尚书》,称为“周书”呢?日人竹添光鸿《左氏会笺》:“笺曰,成六年、襄三年皆引《洪范》为商书,以箕子所传故也。杜云,今谓之周书,则今文《尚书》既作周书,盖伏生以其(按指箕子)为武王所说,改为周书耳。”屈先生谓古文《尚书》亦称之为周书,我不知道屈先生此语的根据〔补记:按今日所传的今文《尚书》,实系孔安国“以今文读之”的古文《尚书》,今文《尚书》亡于魏晋之际〕。而竹添氏的说法,实系孔颖达的说法所应当有的补充。极普通的解释是:明末清初的某些人物,如顾亭林、黄梨洲等,有的人把他们列入明代,也有的人把他们列入清代。因此,把《洪范》称“商书”,实无所谓“异本”。因而屈先生的推论,失掉了作为推论的前提。且即如屈先生所说,《洪范》在《左传》作者时,已有异本,则其成立当已非一日。屈先生对于《洪范》成篇年代,在原文中最具体的说法是“本篇如不成于子思之手,则当成于子思之徒”,而《左传》则屈先生认为成书于战国前期〔补记:应为战国初年〕,姑不追问子思或子思之徒,以何因缘而忽速出此书(此说之绝对不能成立,在拙文中已有批评),即使退一万步而承认屈先生的说法,则《洪范》之成篇,与《左传》之成书,其时间并不相上下。尤以像《左传》这种大著,非短时可以写成。《左传》的作者,我们应当假定,他对春秋时代的史料有丰富的凭借与知识,否则他便无从著作。用现在的语句说,他是一位“近代史”乃至“现代史”的专家。以这样的一位专家,对于与他时代不相上下的一篇假古董——《洪范》,是通过一条什么线索以进入到他手上,而能使他相信是“商书”呢?我们把这些情况,一样样地分析清楚后,屈先生恐怕不能坚持自己的论点。
屈先生认为我对他关于《甘誓》的见解所作的下面一段的批评,是有点栽赃问罪,而不能不令他“喊声冤哉枉也”,这真令我非常惶恐。不仅屈先生是我平生所最钦佩的朋友之一,不可存心冤枉。即与一般人讨论问题时,自己人格的要求,也决不可如此。我的一段话是:
如屈先生之说,必须假定在邹衍之后,有一个人,深信他终始五德之说,捏造了这八十八个字一篇的东西,把它流传出去,于是作《墨子·明鬼下》和《庄子·人间世》的人,上了那位作伪者的大当,同时承认伪造出的这篇东西,是历史上的真文献,因而加以引用。自然也得到了儒家系统的人承认,因而把它与其他的文献编纂在一起。……但,《人间世》恐怕是出于庄子自己,最迟也是出于与庄子极为接近者之手,而此篇仅有“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它止提到禹攻扈的故事,并未直接涉及《甘誓》之文。由此可知屈先生不仅以《甘誓》之文为伪,并以禹伐有扈的故事,亦全由此伪造之《甘誓》而来。
屈先生所以认为我是冤枉他,是因为屈先生原文曾说过“后人的述古之辞,诚然不是伪书,那时的作者们,本没有作伪的必要”;“他们只是根据传说,而笔之于书”,因此,屈先生并未尝说写《甘誓》的人是作伪者,而我却说了“如屈先生之说,必须假定……上了那位作伪者的大当……”,所以屈先生说我是栽赃问罪。但我上面的假定,是根据屈先生的“它(《甘誓》)已用了终始五德之说,据此可知它之著成,不会在邹衍之前”;“但《墨子·明鬼下》、《庄子·人间世》、《吕氏春秋》的《召类》篇和《先已》篇都曾引述过《甘誓》。《明鬼下》和《人间世》的作成时期虽难确定,但《吕览》乃秦八年以前完成的作品,则是有明文可据的。如此说来,《甘誓》作成的时代,当在邹衍之后、秦八年之前”。据屈先生上文,可得两点结论:第一点是《庄子·人间世》只有“禹攻有扈”一句,而屈先生也认为曾引述过《甘誓》,则我说屈先生“并以禹伐有扈的故事,亦全由此伪造之《甘誓》而来”,谨把我上句话中的“伪造”两字,改为“后出”两字,大概可以与屈先生的原意相合的。第二点,屈先生是拿邹衍的终始五德之说,及《吕氏春秋》完成的年代,作决定《甘誓》成篇年代的标准,我便在屈先生的这一标准范围之内,就屈先生所承认的材料,看《甘誓》成篇后的流传、影响的情形,是否可能?在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从屈先生答文的口气看,似乎也觉得是不可能,所以把问题推到“后人的述古之辞”上面去,意思是《甘誓》的流传影响,可以不受屈先生所说的成书年代的影响,而是在它未成书以前,已经是“述古”的“古”,即是由作为《甘誓》原始材料的传说所发生的影响。但屈先生所举出来作为决定《甘誓》年代的材料,并非是传说的“古”,而是“已用了终始五德之说”的五行,及《墨子·明鬼下》等已成篇后的《甘誓》之文。然则,在我上面的一段话中,若把“作伪者”三字易为“编著者”三字,由此以追问在屈先生所认定的编成年代内,就现时可以知道得到的《甘誓》的流传、影响的情形,是否可能,这应不算是栽赃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