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说的文体中所含的三方面的意义,或三个次元,只是因为刘彦和在使用“文体”一词时,常或偏于表现文体的某一方面,因而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所以不得不略加分疏。其实,一谈到文体,只是读者所感到的统一的艺术性的印象,因而每一作品,常常只能表现为一种文体。文体是因人、因题材、因时代,乃至因特别临时的因素而不断地变化的;并且正赖有这种变化,而始能成就文学的创造性,永远与人以新鲜的感觉。但刘彦和为了使人对文体能作确切的把握,除了在上篇就各种文章的区域(类别)中,作实例的具体说明以外,更在下篇归纳出文体的八种基型,及其构成之一般的因素;更指出文体与情性的关系。如前所述,《文心雕龙》的上篇,为历史的文体论,而下篇正是普遍的文体论。兹略加分别疏释如下。《体性》篇主要是说明文体与情性的关系。其中有一段说:
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按这八种文体,是文体的基型。有如在中国传统中把颜色中的红黄蓝白黑的五色看作五种基本颜色,各种颜色,都是由这五种颜色互相渗和而成的一样。这八种基型,是彦和从各种文体的根源中,所分析归纳出来的结论。各种文体,也是由这八种文体渗和而出。所以他一方面说“数穷八体”,一方面又说“八体屡迁”。不仅上篇所举之各种文体,远较此八体为复杂,即本篇举出作例证之十二人的文体,亦无一人与此八体完全相同;而《定势》篇所举出的六类文章的“本采”(“各以本采为地”)内,仅有八体中之典雅没有改变;此外的“清丽”、“明断”、“核要”、“宏深”、“巧艳”,也无一与八体中之其余七体,完全相合,但都可视作是由八体融和参杂(《定势》篇:“契会相参,节文互杂。”)的结果。
再依照刘彦和的发展的文学史观来说,则基型的八体之中,内中五体是出自五经,而三体则是出自楚辞。《征圣》篇:
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
此应为精约体的所自出。
豳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
此应为繁缛体的所自出。
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
此应为显附体的所自出。
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
此应为远奥体的所自出。
彦和在《体性》篇以远奥为“经理玄宗”,而《周易》即为三玄之一,故两处并不矛盾。又谓“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征圣》篇),此乃总括圣人立言之标准,实即“典雅”一词之具体注脚;而彦和固明以“镕式经诰,方轨儒门”(《体性》篇)为典雅之所自出;《文心雕龙》凡说到典雅时,无不与五经有关,实可说是五经文体的总括。《辨骚》篇对《离骚》文体之叙述,亦认其包括众体,如“朗丽以哀志”,“绮靡以伤情”,“瑰诡而慧巧”,“耀艳而深华”,“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等;然实可用“壮丽”二字加以概括。所谓“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及“惊才风逸,壮志云高”,都是“壮丽”两字的扩大形容。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侈丽闳衍,依然是壮丽;而他们正是属于楚辞的系统。当然壮丽与纬也有其渊源。《正纬》篇说:“事丰奇伟,词富膏腴。”这正是彦和视纬为文学渊源之一的一大原因;但纬对文学的价值,主要还是在其神话色彩的“事丰奇伟”,可以扩大作者想象力的这一方面。至于“轻靡”始于晋世, 而“新奇”始于谢灵运, 然此皆系沿楚辞之“丽”的系统而衍变出的。
再就刘彦和心目中的理想文体来说,则可以“雅丽”一体当之。雅丽一体,可以说是从八种基型文体中所提炼出来的精粹。《体性》篇“雅丽黼黻,淫巧朱紫”,这不是随意说的两句话,而实代表他心目中文体的理想。《征圣》篇:“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宗经》篇:“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试将他所说的六义加以综合,依然是“雅丽”二字。《明诗》篇:“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当时流行之调),则清丽居宗。”二者合而言之,则仍为雅丽。且雅中渗入若干丽之成分则成雅润;而丽中渗入若干雅之气味,则成清丽。《诠赋》篇“故义必明雅……故词必巧丽”,义雅而辞丽,正是好的赋体。再推而上之,扬雄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则”即是雅。班固《离骚》序称屈原“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是扬雄、班固,在文体上早经重视雅丽,凡此皆彦和之所本。
但在彦和则更有其深意。雅是来自五经的系统,所以代表文章由内容之正大而来的品格之正大;丽是来自楚辞系统,所以代表文章形相之美,即代表文学的艺术性。他说圣文之雅丽,将丽亦归之于圣人,归之于经,乃所以尊圣尊经;自全书言,固非其实。且丽是当时文学中流行的风气,而雅是彦和特别提出以补救当时风气之失。雅丽合在一起,即体要之体,与体貌之体,融合在一起的理想状态。穷极言之,一切好的文体,皆自雅丽中流出,并皆由雅与丽之互相渗和以成衍变之源,及补救之术。优美、崇高、悲壮、幽默,为西方所公认的美的四大范畴。而英人亚诺尔特(M. Arnold,1822-1888)在其《荷马翻译论》中以高雅体(grand style)为最高的文体;诺氏不肯对高雅体下抽象的定义,而认为只能从伟大诗人的作品中感受到。 我以为彦和之所谓雅丽,有近于西方美学中的优美之美。由这种文体的异尚,可推及于两方文化背景的不同,此不具论。但在彦和的八种文体基型中,缺乏悲壮这一型的形相;这是由中国文化的中庸的性格,与在专制政治长久压制下所发生的沮滞作用,所给与文学发展的一种限制。在彦和以后,每一时代,每一伟大作者,实际又创造了不少的文体,而非复此八种基型所能概括的。
至于文体与人的情性的关系,彪封于一七五三年在Academiè(学士院)入院演词中,说了“文体即是人”(Le style c’est l’homme)的一句有名的话,成为西方文体论的基本定石。此后,什来厄马赫(Schleiermacher,1768-1834)以为文体是“显现于对象中的个性的法则性”。叔本华则以为文体是“精神的相貌”。 歧约则更进一步具体地说:“真的文体,必定是从思想及感情之本身出来的。” 这都是“文体即是人”的进一步的说法。彦和则在早于彪封一千二百余年以前(《文心雕龙》约成书于西历五〇一年前后),便已很明确而具体地提出了文体与人的关系;这在他,则深入地说是文体与情性的关系;此即《神思》、《体性》、《风骨》三篇之所以成立;而三篇中,又以《体性》篇为中心。《神思》篇的“神”,指的是心灵,“思”即是心灵的活动。 此篇主旨在说明心灵活动中之艺术性(今人仅以“想象”释神思,但《神思》篇不仅包含想象),及如何培养此艺术性,以造成理想之文体。文体中之形相,常由声与色所形成;故体貌之体,如前所说,彦和常称为“声貌”。《神思》篇说: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按此处之所谓声与色,即系构成文体的声貌。而此种艺术性的声与色,即来自“思理”的自身。所以此数句,乃说明在心灵活动中,先天即含有文体的形相性。又: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按由虚静的心灵所发出的活动,自然即形成为美的观照。所以虚静之心,在此处说,乃是文学精神的主体。必须此主体能呈现时,文学的题材,始能以其原有之姿,进于虚静的心灵之中,主客合一,因而题材得到了主观的精神性,精神也由题材而得到了客观的形相性。所以便形成了主客融和、统一的作品的文体。“疏瀹”、“澡雪”,是人格的修养,也正是能使文学精神主体得以呈现的工夫。彦和在这种地方,更是穷究到了文体的根源之地。但仅培养得虚静之心,此虚静之心,并非即可完全落在文学上面,并且也非因此而即有表现的能力。还要进一步以学问蓄积创作的材料,以思考力充实表现的能力,以习体穷尽文体的变化,以不断的练习使驱辞遣句得到自由。此四者进入于虚静之心的里面,而将其加以塑造,这才可以创造出文学的作品;而此作品一定表现而为主客融和、统一的文体。“积学以储宝”四句,正说的是对心灵所作的塑造之功。所谓声律,即构成文体之声;所谓意象,即构成文体之貌。乃言心灵若能得到上述四者的塑造,便可以适应文体的要求,以构成适当的声貌,使先天的可能性,成为后天的实现性。
《体性》篇则系进一步说明文体是出于人之情性,即所谓“吐纳英华(文体),莫非情性”。情性即《神思》篇“神”之具体化。彦和并将情性分解为才、气、学、习,以与构成文体之辞理、风趣、事义、体式四种因素相适应,以作为此四因素之主宰。《体性》篇说: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理)以至显(文),因内(情)而符外者也。
按此总言文体系由感情(情)思想(理)而来,亦即由情性而来。感情之出于情性,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但思想是从客观之理而来,似乎与情性无涉;不过纯文学作品中的思想,应当如亚诺尔特在“Wordsworth论”中所说,须先溶入于感情之中,成为生命之内容而活动;所以思想也是感情。 即使是表现在一般文章中的思想,其客观之理,也是要通过一个人的个性(情性)来接受,因而在其表达的形式上,也便会受到其情性的影响的。
《体性》篇再接着说: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
按才是表现的能力,气是贯注于作品中的生命力,学是《风骨》篇所说的“镕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习是所谓“摹体以定习”的习。这是说明因情性之不同,而文体亦因之不同。才与气,是情性所铄,即是出自情性;这是容易明了的。但是学与习,乃是客观的追求、吸收,乃系由外力所陶染,似不可以言情性。不过因原始的情性,只含有艺术的可能性;欲将此种可能性加以实现,则原始之情性,必经过学与习之塑造,给与才及气以内容,于是仅有可能性、冲动力之情性,因学与习而加入一种构造能力到里面去,而始成为有实现性的创造的冲动。所以刘彦和全书皆强调情性为文学之根源,但他所说的情性,必须是经过塑造的情性;因此,一说到情性,便常说到学与习。再从另一方面看,学与习虽是向客观的追求、吸收;但所吸所收者,必须如食物之经过消化而加入到人的生理中去一样,也须经过消化而加入到情性之中,则所学所习的始能真正发生作用。所以学与习一面是出自情性的要求,最后并融化到情性中去;同时,学与习,虽最后融化到情性中去,并须通过情性中之才与气而实现,但因其原系向客观的吸收,于是由客观所发生的积极而独立的作用,在文体构成中,却与才和气居于并列的地位,而各尽不同的职能。所以刘彦和便将四者加以列举。总结地说,四者可以说都是由情性所发生的四种作用。不过彦和所说的情性,还包括有志;而志又是才与气后面的统帅;此处之所以未说到志,因为志是在才与气的后面,要通过才与气而始见的;所以他接着补出“气以实志,志以定言”,这才算是完备的。他再说:
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按此段乃将情性之四种作用,对应于构成文体之外在的四种要素,以见此四种要素,皆随此情性之四种作用为转移;因情性四种作用之各有不同,故所构成之文体亦因之而各异。至此,而文体之出于情性,乃有了更具体的说明。《情采》篇有“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的话,所以彦和常将辞理连为一词(有时亦称文理),即文章的语言。风趣,乃文章之情调,实即《风骨》篇之所谓风骨,及《定势》篇之所谓“势”。事义兼思想与感情而言,盖感情亦有假事而见者,但以思想为主。体式,即文体的式样;文体本系语言、风趣、事义等之统一体,但仅就其为代表文学中之形相的式样而言,亦可视其为与语言、风趣、事义相并列而为构成文体之一独立因素,亦犹语言、事义等,可以不关连于文体的式样而独立加以认取处理一样。此处之习,乃“习体”之习,即摹仿古人之文体。这段话是说明构成文体的辞理、风趣、事义、体式,皆决定于性情的才、气、学、习。又《附会》篇:
夫才童 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按彦和此处以情志、事义、辞采、宫商为构成文体之四大因素,与《体性》篇似有出入;然《体性》篇系将内外之四大因素,分别对举;而《附会》篇则系将内外因素,比拟于人体,以排成一个系列。情志乃情性之异名,辞采、宫商,乃体式之分述,而辞采亦相当于《体性》篇之辞理;则是二篇所述,并无异致。
又《体性》篇在叙述了八体之后,接着说:
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按这一段是说从情性到构造文体的过程的。八种基型的文体,是因每人的情性、学力、时代、题材,而不断变迁的,不可胶柱鼓瑟。但在变迁之中,而欲使文能成体,则全靠自己的学(此处之学包括习)的陶染。学是把外在的东西向情性里吸收,因而给与原始性的情性以塑造,这可以说是由外向内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才力居于内外之中,向内则发而为接引、消化所学的能力,向外则发而为文体构造的能力;把内外贯通起来,故曰“才力居中”。才出于天赋,与生理有密切关系,故说“肇自血气”。人的生命力,是表现在气上;无气即无才,故才与气常连辞;“肇自血气”,是说明才之所由来。
陶染的过程是由外向内;而创作的过程,则是由内向外。在内的发动机是志;但志只是一点心灵的动向,要把此动向传达出去,以成为创造的力量,则不能不靠生命中的气,所以说“气以实志”。但气的本身是盲目的,气要落实在客观上成为表现的言辞,是要靠志与以方向的,所以说“志以定言”。这样由“志”而“气”(包括才)而“言”的过程,即是创造文体的过程;此一过程,是从内在的情性一层一层地展出的,所以说“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彦和常用“吐纳”以比拟创造;一个人的全创造过程,实是一内一外的往复,有似于人的呼吸吐纳。“英华”即指的是文体。这两句是对文体与情性的关系加以总结。
《风骨》篇实《体性》篇的“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的一句之发挥。文体出于情性,但若不阐明气之作用,则情性究系通过何者而落实于外在的文体之上,以与文体连为一体,仍不能明了。气乃由内在之情性通到外在之文体的桥梁。中国文学理论中特强调气之观念,然后“文体即是人”的说法,才能在文体与人之间找出一个确实的连结的线索;此为中国文学理论中最特出的一点。我将另写一文,专加阐述。此处仅指明情性中之气,直接落实于文体之上,而形成文体中之风与骨,有如绘画中之刚与柔的两个线条;而风与骨乃由气之自身所形成,故风与骨即人之生命力在文章中之表现,使读者可通过风与骨而接触到作者的气,亦即接触到作者的生命力,于是情性与文体之关连,更为具体化了。所以我在这里也将《风骨》篇列入于文体出于情性的直接论证之一。因为气正是情性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