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印出的八篇文章,前面七篇,都曾在刊物上发表过,此次只对文字稍加整理。最后一篇——《中国文学中的气的问题》——则系十年前已经预定要写的;可是,因偶然的机缘,在这一方面写了十多万字;但预定要写的,反一直拖了下来,拖到本书汇印的前夕,才仓促提笔写成。即此一端,也不难想见我的生命,给偶然的机缘,消耗得太多了。
从民国十五年起,受当时革命浪潮的冲激,一直到民国三十四、三十五年,我完全摒弃了线装书,尤其是摒弃了宋明理学和桐城派的古文。但当无聊的时候,还读读诗词,以资消遣;因此,也特别留心到中国文学史这方面的著作。中日有关这类出版的东西,总是尽量收集。到抗战发生为止,所收集到的,都毁于民国二十八年日机对重庆的一次轰炸。等到我认识了熊师十力,而自觉到过去对中国文化的卤莽愚妄时,在诗词及文学这一方面的兴趣,反而淡漠起来了。现在,进入到我心灵最深的,却是我过去所摒弃最力的宋明这批人格主义的思想家。并且十多年来,也慢慢地重新了解所谓桐城派古文,在中国文学史中,必然要占崇高的一席。我之所以用“重新”两个字,说来真是惶恐;原来我在二十一二岁以前,湖北的几位老先生,也是我的恩师——王季芗、刘凤章、黄翼生、李希如、孟晋祺诸位老先生,都认定我会成为此中的能手。谁知垂暮之年,却只落得一双白手呢!
友人牟宗三先生,看到我偶然写的这方面的文章,曾来信郑重地要我写一部中国文学史。并认为假定我肯写,定和我目前所写的中国艺术史——即现时付印的《中国艺术精神》——同样有价值。因为我的《中国艺术精神》中的一部分,牟先生曾经看到过。不过,目前中国文化界的趋势,和民国十五年以后的二十年间的我一样,正以卤莽愚妄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文化;但在文学这一方面,还有些人感到兴趣。只要感到兴趣,总会慢慢地弄出点头绪出来。此后的余年,倘再能写几篇文学方面有关键性的文章,便已经不错了。恐怕不容许我把写一部值得称为中国文学史的时间,安排到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的未来的日程里面。
每门学问,都有它自己的世界,这即是一般所说的学术的自律性。目前所以不能出现一部像样点的中国文学史,就我的了解,只因为大家不肯进入到中国文学的世界中去,而仅在此一世界的外面绕圈子。有的人,对于一个问题,搜集了许多周边的材料,却不肯对基本材料——作者的作品——用力。有的人,对基本材料,做了若干文献上的工作,却不肯进一步向文学自身去用力。所以在这类文章中,使人感到它只是在谈无须乎谈的文献学,而不是谈文学,不是谈文学史。在某一文献本身有问题时,谈谈文献学,当然是需要的。在没有文献问题的典籍中去大谈而特谈其文献学,便只有把文学驱逐得更远了。至于钞袭剽窃之流,又何足论。
上述情况,除了以派系霸占地盘,维持饭碗,破坏了整个学术研究风气的原因之外,切就文学史的本身而论,我想还有三个原因,会妨碍这工作的进展。第一,研究文学史的人,多缺乏“史的意识”;常常是以研究者自己的小而狭的静的观点,去看文学在历史中的动的展出。不以古人所处的时代来处理古人,不以“识大体”的方法来处理古人,也不以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去体认古人。而常是把古人拉在现代环境中来受审判;拉在强刑逼供,在鸡蛋里找骨头的场面中来受审判;拉在并不是研究者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而只是在自己虚骄浮薄的习气中来受审判。我年来发现,有的人写文章的目的,似乎是在造成历史的冤狱,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抬高自己的地位。第二,“凡属文言的作品便是死文学,只有白话的作品,才是活文学”的口号,使文学史中,唯有俗文学才受到文学的待遇;五十年以前,每一时代的文学主流,便实际都受到“非文学”的待遇。文学史,是“文学的历史”,是通过文学作品以发现有代表性的心灵活动,及在此活动中所真切反映出的人类生活状态的历史。只有在值得称为“文学的作品”中,才显得出人类的心灵活动。文言白话的自身,都不是文学,所以文学也无间于白话与文言。不能在文言中发现文学,也绝不会在白话中发现文学。不能发现文学,如何能发现“文学的历史”。第三,进化的观念,在文学、艺术中,只能作有限度的应用。历史中,文学艺术的创造,绝对多数,只能用“变化”的观念加以解释,而不能用进化的观念加以解释。可是时下风气,多半把个人的文学观点,套上未成熟的进化观念的外衣,无限制地使用;结果,文学史中十之八九的人和作品,都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变成了过时的废料。有的朋友讽刺我的兴趣太广。也许正因为这一缺点,而使我能从各种角度去了解文学、艺术,去承认文学、艺术多方面的价值。除了是虚伪的东西。
我这本书,在性质上,若套用日本常用的名词,应当和同时印出的《中国艺术精神》,称之为“姊妹篇”。但我不愿这样说,是因为《中国艺术精神》,系计划的、有系统的一部书;而本书汇印的八篇文章,并非出于预定的计划。虽然如此,但当我因偶然机缘的触发而拿起笔来的时候,还能保持严肃的态度。假定这几篇文章,对下一代好学深思之士,在文献考证及思想把握的态度与方法上,能发生若干启发性的作用,我便非常满意了。其中错误之处,定所不免,我恳切希望能得到指教。此外我还写过不少的有关文学、艺术的短篇文章,但多以介绍西方者为主,将来预备收印到我的杂文集中去。
友人朱龙盦先生,隐于下吏,书画双绝,人品尤高;本书封面的检书,是他为我集的汉碑,至可感谢。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徐复观自序于东海大学寓庐
把全稿交印后,又因偶然机缘的触发,写了一篇《林语堂的〈苏东坡与小二娘〉》,顺便收为附录。我希望今后能做到不看时人这类的东西,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时间而浪费笔墨。
十月十一日又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