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和著《文心雕龙》一书,实际是要教人如何学文,如何知音(鉴赏)的。并且他正是要人通过文体论去学文,去知音。
修辞学在西方有很久的传统,在大学的文学课程中,一直是占着主要的地位,以为这是教人以文学写作的必需训练。但近数十年来,始反省出用修辞学来作写作的训练,是没有结果的;要养成写作的能力,只有从文体论着手。 而刘彦和远在一千四百年以前,即主张学文不应从修辞学入手,而应从文体论入手,这也是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中,较西方成熟特早之一例。他在《体性》篇说“故宜摹体以定习”,在《总术》篇批评当时的风气说,“多欲练辞,莫肯究术”。“练辞”,即是从修辞上用功,“究术”,即是从文体上用力。他这种意见是非常明显的。《文心雕龙》中,不是不注重修辞,下篇中有好几篇都是与修辞有关的。但在刘彦和看来,这仅是文体多术中之一术,应当和其他的术连结在一起,作整个的认取。没有修辞,固然是“一物携贰”,使文体解散;但若仅求修辞,则携贰者更多,更不成为文体。一个生命可以分为若干元素,但不能由各个元素的再结合而造出生命;生命是一个不可分的统一体。文体可以分解为若干因素;但文体不是由A因素加B因素再加X因素,这样一直加上去所能形成的,而是成立于各因素凝为一体的统一体之上。同时,我们为了研究的便利,可以分析文体内的各因素,并作概念性的说明;但正如培忒(W. H. Pater,1839-1894)所说,由抽象说明艺术的形相所作的批评,绝接触不到个性的情操及纯一的气氛的统一。 所以我们只能从一个作品的统一上去评价一个作品;各个因素,只能在统一均调中,也即是只能在文体中得到它的地位。彦和说“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我们应注意“莫不”两字,莫不者,乃全般之意。某一个因素没有融合好,不仅是缺少了某一个因素而已,而是全般的解体。所以要学文学,只有从它的统一性上去学,亦即是从文体上去学,而不能只去学其一枝一节;一枝一节的东西,便是离开了它的生命整体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修辞学是一个技巧,有如女人脸上的化妆品;化妆品若能增加女人的美,只有在它与女人的生命力相融合的时候,开离女人的生命力,化妆品都是死物。文体是与作者的生命力相连结的东西;作品中有人格的存在,有生命力的存在,才能成为一个文体。从修辞学入手,便是离开了人的因素而专从技巧上去学文,这便有如想仅从化妆品上去得到人形之美,那当然是白费的。从文体上去学文,便可通过技巧而接触到作者的生命,也即是接触到文学的生命,并且因此而可以知道文学是要从人生的本身去发掘的;所以彦和一定要扣紧情性来讲文学;这是中国的传统,也是人类整个文学的共同传统。由此,我们可以承认这种说法:“创作是由方法决定的”, 但“方法只是在各个艺术家个人活动之中,才可以看出其存在;方法乃表现于作家的文体之中,在各种文体以外,无所谓方法”。
刘彦和主张从文体上学文,可略分下述各点:
文体是出于心灵,反映心灵,所以由文体以学文,首须有作为文学主体及文体根源的心灵(情性)的培养与塑造。《神思》篇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养气》篇说“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又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这都是就培养方面来说的。文体的高下,系于作者人生境界的高下。虚是无方隅之成见,静是无私欲的烦扰;疏瀹五脏,是不溺于肥甘,保持生理的均调;澡雪精神,是不染于流俗,保持精神的高洁。这两句都是达到虚静的方法。虚所以保持心灵的广大,静所以拔出于私欲污泥之中,以保持心灵的洁白。二者皆所以不断提高人生的境界,使人能以自己广大洁白的心灵,涵融万事万物的纯美洁白的本性,而将其加以表出;这自然可以形成作为物我两忘、主客合一之象征的文体。
诚如歧约所说:“文体不仅是人,同时也是某时代的社会;是通过个性所看到的国民、世纪。” 在这一点上,刘彦和为时代所限制,为当时知识分子的生活意识所限制,只强调了情性,而似乎没有强调到文体中的社会性。但是,个性愈是由洗炼、沉潜而彻底下去,以达到虚静的境地时,便可发现个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墙壁自然撤除了;于是广大洁白的个性,同时即是广大丰富的社会性。在虚静的心灵中,自然不能不涵摄社会,不能不涌现对社会的责任感;于是刘彦和所要求的文章,不能不是“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的文章;而他心目中的文人,不能不是“贵器用而兼文采”的文人, 对时代、社会,必须负下一份责任。几十年来我国谈文学的人,常常以为道德是与文学不相容的;为了提倡文学,便须反对道德;甚至连推尊《文心雕龙》的人,也故意抹煞《文心雕龙》中浓厚的道德意味。殊不知道德的教条、说教,固然不能成为文学;但文学中最高的动机和最大的感动力,必是来自作者内心的崇高的道德意识。道德意识与艺术精神,是同住在一个人的情性深处。许多伟大作品,常常是嘲笑、批评世俗的虚伪道德,以发掘更深更实的道德。 而我国所说的“文以载道”的道,实际是指的个性中所涵融的社会性,及对社会的责任感,所以这句话可以讨论的是道的具体内容问题,和表现的方式问题。若根本反对这句话所代表的原则性,则正如亚诺尔特所说“反抗于道德本能的诗,即是反抗于人性的诗”。 彦和《征圣》、《宗经》两篇,在这一点上,正有其深意所在。而黄季刚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在这种地方,故意加以曲解,不仅不了解我国文学的传统,也不了解真正文学之所以为文学,而且故意歪曲了刘彦和的极明显的本意,犯了注释家的大忌。乾嘉习气的遗毒,锢蔽了黄先生的高华特达的天资。托尔斯泰费了十五年的时间,研究西方各家的文学艺术的理论,而写出了他的《艺术是什么?》(或译作“艺术论”)一书。在此书的第三节,介绍了三十多位的文学艺术的理论。我们仔细读完之后,发现文以载道,也正是西方文学艺术的大统;此即由另一语句所表现的“为人生而艺术”。没有孤立的人生;在为人生而艺术的同时,应即涵有为社会而艺术意义在里面。把文学作为道德说教的工具,对文学固然可以发生阻抑的作用;但存心要从文学中驱除道德,则对文学可以发生灭绝的结果。二者是在其根源和归趋上,有其自然的结合。数十年来反对文以载道的意识的横行,正说明此一时代的文学何以会这样地没落。
至关于文学心灵的塑造,则《神思》篇所说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此似就‘习体’而言),驯致以怿辞”四语可以尽之。“积学以储宝”,指的是构成文学的各种材料。这些材料皆由前人所遗留下来的精粹,故称之为宝。才的能力,首先是表现为思考的能力及想象的能力,而其最大的关键在有条理。酌理,即可由已表现出的理,以训练自己思考想象时的条理。因为凡可称为理的,必具备条理。由思考想象的条理,即可增进思考与想象的能力,此之谓“富才”。“研阅以穷照”,研是研求,阅是检校,此系指研求检校古人的文体而言。穷照是说对文体能穷流尽变。研阅古人的文体,便可以彻底照察文体的流变。文体具体表现于语言文字(辞)之中,所以辞是形成文体的最后因素。但“辞征实而难巧”,辞与意之间,常有一种距离不易克服。怿辞,是克服了上述距离以后,恰如意所欲言的极顺畅之辞。这必须在不断的锻炼中,渐渐地达到,此即所谓“驯致”。下篇各篇中对此更随处有发挥。这是对心灵塑造的具体方法。但须特别指出一点,对心灵的塑造和对心灵的培养,二者实际是不可分的;以同样的力量,读同样的书,或观照同样的物色,而各人所得的有精粗深浅偏全之别,这便是关系于各人的心灵状态、人生境界了。
对文体的初步而具体的学习,便须模仿古人已经成功了的文体。《体性》篇说“摹体以定习”,这是当时一般学文所盛行的方法。全书中有几个地方都提到具体的例子。因此,我们可以了解钟嵘《诗品》上总是说某人之诗,“其原出于”某人,后人对这一点多觉得只是钟记室的牵强附会;但我们只要想到当时文人“摹体”的风气,而将其原出于某某的说法,解释为系某人开始作诗时,摹仿某人之诗体,即便毫不足异了。作文之摹体,有如写字和绘画的临帖、临画一样,是硬把自己提高向已经成功的作品上面去的方法;这在现在,还是一种有力的学习方法。波多野完治在《文章心理学入门》中有这样一段话:英国某文章心理学家,提出“文章的复活作业”,以作为使文章得到进步的方法。即是先选定自己所爱好的某家文章,摘录其梗概。约经过一周,以摘录的梗概为基础,而将原文复活,再将复活的文章与原文加以比较检讨。 这实际即是摹体的一种具体方法。
兹更将彦和的意思加以归纳,摹体可分为三个历程:开始的历程是“必先雅制”。所谓“雅制”,乃指五经而言,所谓“先雅制”,即是先从五经下手;这是从他的《征圣》、《宗经》两篇的意思出来的。他所以主张要先从五经下手,一是因为“沿根讨叶,思转自圆”;五经是根,以后的文章是叶,顺着根下来,便能把握到文章发展之迹,亦即能把握到文章之全。二是因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变》篇);以五经之质朴,救当时的文弊。三则因为五经是中国文学的根源,它所包含的可能性多,所发生的影响大,能给学者以深厚广大的基础,此即《宗经》篇所说的“太山遍雨,河润千里”及“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至于经诰之所以成其为“雅”,则在其内容的道德性。而《宗经》篇所说的“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亦即认为由此而可以得到“雅丽”的理想文体;这对《诗经》而言,或足以当此,对其他各经而言,恐怕是雅多而丽少。所以雅丽的理想文体,正如前所说,实是一个人在会通各体以后的总结果。
摹体的第二历程,是将各文体加以会通,而又能加以铨别。此即《体性》篇所说的“八体虽殊,会通合数”,《通变》篇所说的“古今备阅”,“先博览以精阅”,及《定势》篇所说的“渊乎文者,并总群势; 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并且在会通众体之中,又须加以铨别。其理由是“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而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定势》篇)。会通必须包含有“博”的工夫在里面,所以彦和在全书中,常常提到“博”字;不博则无所谓会通。会通而又能铨别,乃能取精用宏,供给创作以丰富的资料。
第三历程是摹体的内在化,把古人好的文体,消化融解在自己的精神(情性)里面。此即《通变》篇所说的“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所谓凭情以会通者,是对于所摹的各体,要根据自己的情性,加以会通之意。摹体是向客观的摹仿。但仅摹仿一家一派的文体,固然易入于偏枯;即多习多摹各家的文体,也易流于杂乱,并成为没有灵魂的假古董。所以如上所说,贵在能加以会通。可是各体的会通,不能由各文体外在的拼凑可以作到,而只有将其融解于自己情性之中,有如甜酸苦辣,融解于自己胃液之中一样,这才是真的会通;并且这样会通以后,向外所习所摹之体,不复以其原有客观外在之体而存在,乃内在化而成为学者情性中的组成分子。此时的情性,不复是仅具有可能性之原始的情性,乃系经过塑造后具有向外实现之构造力的情性。由此所形成的文体,非复以前所摹的任何一种文体,而是由自己的情性所会通的新体。这有如蜜蜂的酿蜜;蜜是采自百花,但酿成之后,不复是百花的总和或百花中的任何一花,而只是蜜蜂自己的蜜一样。这是由摹体而达到对所摹之体的真正吸收,同时即是真正的解脱与超越。
“负气以适变”,是说凭借自己的气,以适应文体之变。文体应不断地创造,所以应不断地变。但若眼睛只望着他人,跟着他人之变而变,则在他人固然是由创作而来的真变,而在跟随的人,只能算是摹仿的假变。跟随本国人而伪变,尚有点共同的乡土气;跟随外国人而伪变,真像中国的名门闺秀,却只模仿到外国人耸背膀的表情,一样地看到令人难过。刘彦和特于此提出负气以适变,即是要凭着自己的生命力以趋向变,变是出自生命力所要求,由生命力所创造而出,这才是真正有创造性的变。当然,要变,也会要受外在之变的启发、影响。但与摹体一样,必须经过选择、会通、消化的工作。两眼只知向外看,不能用思考、不敢用思考、不肯用思考的人,一生只能玩伪变的把戏。
彦和在《通变》篇中,将文体分为“有常”与“通变”的两部分。他在《风骨》篇说:“洞晓情变,曲昭文体。”上一句是指的通变的一部分,下一句是指的是有常的一部分。文体必须不断地创造,不断地日新;但彦和之意,似乎以为在变之中,应把握住不变的因素,使文章能在法轨上变。而他之所谓有常的部分,就《风骨》篇“《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及“若能确乎正式”的话来看,乃指体要之体而言。而体貌之体,已在前面提过,是应当“通变则久”的。昭体,是昭著体要之体,使文章能适应题材的要求,因而同时受到题材的制约,以保持文体在客观上的意义;这即《风骨》篇所说的“昭体故意新而不乱”。作为文体效用之一,在它能与人以新鲜的感觉。任何辞句,在它被使用太多而成为烂熟时,便失去其新鲜感,失去文体的效用。因此,文体的创造,常必表现为语言的创造;而语言的创造,即是体貌之体的变化。所以《通变》篇说“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 《定势》一篇的大意,即在以体要有常之体,定体貌日新之变,这即是他在结论上所说的“执正以驭奇”。昭体与变体连结在一起,乃是文学中的以常御变,在题材的客观要求、客观制约中,求得不断的创造。
文体没有不求新,不求变的。一种成功的文体,即是一种新创造的文体。《文心雕龙》的《通变》、《定势》两篇,主要是继承《体性》、《风骨》两篇来解决学文者如何由摹体以求变的问题。纪昀因《通变》篇有“矫讹翻浅,还宗经诰”的话,遂以彦和是要“挽其返而求之古”,“复古而名以通变”。 这实系一大误解。但这种误解,一直支配到现时讲《文心雕龙》的人。大家却忽略了这篇的赞说“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何尝有半点复古意味?彦和之所以主张“还宗经诰”,是因为“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即是说文学藻丽的这一面,在当时已发展到了尖端,在此尖端上再不能有新的变化;而一个人在此种风气中,若精神和技巧上无所凭借,便不容易从风气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所以“还宗经诰”的用意,一是为了回到可能性最多的原始出发点,以求再出发,一是为了跳出时代风气的束缚,造成重新创造的自由。至于变的方法,彦和的意思是要以通求变的。“通变”之通,被人常常误解为“变则通”的意思。但观赞曰“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及下篇的许多“通”字,实应解释作以通求变;而彦和是以“通”为求变的途径、方法的。通有两义:一是通古今。即“还宗经诰”下面所说的“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经诰是质,是雅,当时的风气是文,是俗;斟酌质文,隐括雅俗,即是将古今加以会通,以创出新的文体。二是通各体。从技术上将各体加以会通取舍,这即是所谓“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参伍因革,在彦和认为是技术上求变求新的重要法门,所以在《物色》篇也说“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用这两种方法来以通求变,彦和认为“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即是有无穷的创造性。
变一定是有所变于古,所以对古而言,一定是革。但谈到革的时候,大家便容易忘记文化乃是一种积累,积累的本身,即是一种传承。无传承,即无积累;无积累,即无文化。所以“古”对今而言,乃是人类自己所积聚的一大财富。对于生命力已经僵化了的人或民族而言,他的身上容纳不上任何财富,所以古便成为包袱。对于有生命力的人或民族而言,他将古今上下去探索人类智慧的积聚;则对于古,在革之中,也必会有所因。
再从文体来说,文学之弊,常表现为文体之弊。古今无不弊的文体;因为任何伟大的文体,当其初创造出来的时候,在新的体貌中,跃动着新的生命,与人以很大的感染力量,因而此种文体,便成为某一时代的共同趋向,有如西汉人之对于楚辞。但因袭太久,则此种文体的自身,便成为一种格套,使没有真正内容的作者,容易凭借作伪;使真正有内容的东西,也局限于既成格套之中,陈腔滥调,掩盖了内容的真面目,此时的文体,便成为一种障蔽了。但每一文体之出现,都代表了文学心灵的结晶。而新文体的创造,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由各体的参伍以创造新体,则所资者厚,而不致陷入于任何一体之中。今日有许多人只模仿外国某一未成熟的作品,以此为新为变;而对于外人已经得到承认的古典性的作品,也一概弃置不道,因为这样才少费气力,容易售其欺;其实,这只是拾他人的唾余,作自己的珠宝,只是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本来,从外在的因素来说,文体变化,除彦和所说的求变的途径以外,尚有四种情势:一为与不同文化系统的接触;二为文体自身的演变;三为社会及社会思想的大变革;四为民间文学的升进。但凡属于价值系统方面的文化,一切合理的变,都是出之于会通,即都是出之于斟酌、隐括、因革、参伍;而不是来自张三“打倒”李四,或李四“打倒”张三的方式。这是通过任何途径的变化所不能例外的。假定我们的新文学运动,走的是“以通求变”的路,而不是走的打倒的路,或者在文学的自身,也不致到现在还是一张白纸。当然,打倒,是非常简单;而会通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为力,所以这不是出风头的捷径。
文体论的另一功效,便在文学的批评鉴赏。某作家假定真正创造出了一个成功的作品,则此作品必定能形成一种文体,使读者能加以领受。研究者必通过其文体以了解此一作家的本质。 所以现代在文学中对文体的研究,已进而成为根本认识文艺之存在的方法。 刘彦和说: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知音》篇)
因为作者之文,是情动而辞发,所以辞是作者之情的形相;读者披作者之文,可以接触到作者之情。文辞是波,情性是源。顺着文辞之波以讨求作为文辞根源之情性,则作者内心之所酝,亦因之而显露。文学鉴赏的目的,便在于能见作者之心,以纯化深化读者之心的。所以上面的一段话,正是指通过文体去作文学的批评鉴赏的。他在《知音》篇中又说: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这段话是提出六种观赏的方法,以作为通过文体去鉴赏作品时的具体准据。所谓位体,乃是视题材以决定所应采取的文体;观位体,乃是看作者能否根据题材的要求,以“曲昭文体”,能否以“本采为地”,这即是首先看能不能把握到体要之体。置辞即是遣辞,这是形成体貌之体的重大因素。体貌贵能通变,贵能奇正相生,这都是有效构成文体的重要方法。事义则是一个作品的内容,宫商则是一个作品的音节。六者融合在一起,始构成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文体。把六观总合起来,即是从一个完整的文体去了解、批评、鉴赏作者的文章。通观全书,乃至所有六朝人在文学方面所作的批评、鉴赏,都是采取这种方法。如《明诗》篇,称古诗为“直而不野”(按即雅润);称张衡《怨诗》为“清典”;称建安诗为“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不求“纤密”,惟求“昭晰”;称正始诗为“浮浅”;称嵇康诗为“清峻”;称阮籍诗为“遥深”;称晋诗为入于“轻绮”;称郭景纯可称“挺拔”等。全书之例,不胜枚举。所谓“直而不野”等等,都是指读者所把握到的作品的文体。有专指一篇之体,有概指一人之体,有总指一代之体;由体以追求其文章中的人格、思想、时代,乃至文学之技巧等;因而借各个统一印象之力,可互相比较,可溯其源流,可得其演变,可推其归趋,可指其利弊及其补救之途径。在西方很长的传统中,对文学的研究,过分夸大了一个文学家的传记文学作品中所用的语言,及对作品的注释等的作用,尤其是受了语言学的压制、歪曲;常把文学的东西变成非文学的东西。现在则将这类的研究,左迁为属于文学的“外的研究”,只能当作是补助的手段;并且应将“以为没有这些外的研究,便不能对文学作健全研究”的观念,加以排除。而且认定文学作品,其全体与各部分之总计,是两个东西;文学不是细部的积聚,其全体的构造,要由全体构造所显出的统一印象(即是文体),才是解释之键, 所以从文体来研究、批评文学,才是研究批评的正轨。这一新的趋向,无形是与刘彦和的观点相符合的。这是近代在文学研究上的一大进步。但是对于美的东西,不能完全加以分析, 即是不能完全依赖概念性的说明,而只能直接从文学作品本身来领会作者的文体;当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彦和虽对于文体,提出了许多的剖析,并提供了许多的实例;而最后仍只能说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的方法。博观是要看得多,并且还要看得熟。以多读熟读,从作品的本身来认取作品的文体,这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