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收录的几篇有关中国文学的文章,并不够印成一部书。去岁在台湾大学附属医院割治胃癌后,自知生命快要结束,于是把未曾汇印过的杂文,交给陈君淑女及曹君永洋,请为我编成杂文续集及外集。把未曾收印到《中国文学论集》中的几篇文章,在养病中重阅一过,有的稍作补充,另外为了纪念友人唐君毅先生,更补写了一篇,一并交给薛君顺雄,请为我编成《中国文学论集续篇》,并将几篇用文言写的文章和若干首诗,附录在后面。其他未成熟的讲稿及《论》、《孟》、《老》、《庄》的零星札记,预定在断气前再赠送与愿意保存的人。古人有自营生圹,作为身后善后的。即使我有此雅兴,也没有这份力量。残稿的安排处理,大概就算是为自己所办的善后了。
我颇能论诗,但不能作诗。作诗不仅要多读多作,下一番勤苦锻炼的工夫。并且诗人的精神状态和学人的精神状态,并不完全相同。诗人是安住在感情的世界。他们的理智活动,或因觉其与生命的疏外而随时加以抛弃;或因其对生命的深入而又化归为感情。诗人常以欣赏咏叹的心境来读书,所以读书不求甚解;但也常由欣赏咏叹而能对书有所得。他们与对象的关系,是相融相即的关系。对于对象的表达,是在感发咨嗟中,把对象唱叹描绘出来;越唱叹描绘得入神,越含有作者的性情和面影。学人是安住在理智的世界。他们的感情活动,或因觉其对生命是一种纠缠而加以抑制;或因其对生命的浸透而运用理智来加以处理。学人是以钻研揭露的心境来读书,读书必求甚解。也常因钻研揭露而对书才有所得。他们与对象的关系,是主客分明的关系;对于对象的表达,是在冷静分析中把对象解剖条理出来,越解剖条理得入微,越能显出对象所含的原理、法则。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两种精神状态,常常能作,并且也常常会作自由的转换。但并不是诗人由感情世界转换为理智世界时即可成为学人。同样的,并不是学人由理智世界转换为感情世界时便能成为诗人。转换之后,必须继之以各自不同的工夫,才可得到各自不同的成就。我少年有天资而无志气;中年役精疲神于国政攻取之场;晚年治学,自然走上学人所走的路;我是不会作诗,偶然作一首两首,也多不成熟乃至不合规格,乃必然之事。所以随作随丢,不值得爱惜。此次把偶然记得,及金君达凯为我从《民主评论》上抄录下来的,不惜自暴其丑,附录刊布出来,也是在“善后”的心境中,留下渺小的人生脚印。其余失散的,只好听其随声尘而俱归泯灭了。
我从一九五〇年以后,慢慢回归到学问的路上,是以治思想史为职志的。因在私立东海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系主任时,没有先生愿开《文心雕龙》的课,我只好自己担负起来,这便逼着我对中国传统文学发生职业上的关系,不能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偶然中,把我国迷失了六七百年的文学中最基本的文体观念,恢复它本来的面目而使其复活,增加了不少的信心。我把文学、艺术,都当作中国思想史的一部分来处理,也采用治思想史的穷搜力讨的方法。搜讨到根源之地时,却发现了文学、艺术,有不同于一般思想史的各自特性,更须在运用一般治思想史的方法以后,还要以“追体验”来进入形象的世界,进入感情的世界,以与作者的精神相往来,因而把握到文学艺术的本质。这便超出我原来的估计,实比治一般思想史更为困难。可惜我的精力有限,在艺术方面比较有计划、有系统地写了一部《中国艺术精神》,但在文学方面,到一九六五年为止,仅写了八篇文章,汇印成《中国文集论集》;以后每重印一次,便增加若干文章,到一九八〇年的第四版,长长短短的,共增加了十六篇,由原来的三百多页,增加到今天的五百五十七页。
一九六九年秋季,我来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哲学系担任客座教授。据唐君毅先生告诉我,听我讲中国哲学史课程的学生,在人数上打破了过去的纪录。但我发现,对许多问题,我与唐先生及牟宗三先生的看法,并不相同。为了预防由看法不同而引起友谊上的不愉快,我便要求转开以中文系为主的课,把我的名字也转到中文系;虽然继续开中国哲学史的选课,一直到新亚书院离开农圃道为止,但这中间重新开了《文心雕龙》的课。新亚研究所脱离中文大学独立后,学生人数少,中国哲学方面,由唐、牟两先生负责,唐先生要我专开《文心雕龙》研究,及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我也想借此机会,写一部像样点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但为了写《两汉思想史》,费了六年以上的准备时间。到香港时,初步的准备工作,刚刚成熟。若再不动笔,等于前功尽弃。而可以利用作写学术专文的时间,在上课期间,只能抽出两天或一天半,此外便靠寒暑假。我还不断为《华侨日报》写时论性的文章,去岁印成杂文四册。还因兴趣而参与过《红楼梦》的讨论,及引起有关黄公望两长卷山水真伪问题的一番热烈讨论,加上其他有关作品评鉴的文章;总共写了十多万字。这样一来,香港十年,学术上除印行了《两汉思想史》三册,及可作为《两汉思想史》分册的《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一书外,在中国文学批评方面,只有一、二、三三次的简单而未成熟的讲稿,及一九八〇年加印到《中国文学论集》四版中的十六篇文章。我常常忘掉自己的年龄,还想在《两汉思想史》告一段落时,也用独立论文的方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选择若干关键性的题目,写成十篇左右深入而具纲维性的文章,以完成这一方面的心愿。及去年八月在台北发现胃癌后,知道这一切已成梦想。《续篇》中所收《陆机〈文赋〉疏释》及《宋诗特征试论》,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今后假定还能侥幸多活几年,按原定计划再写几篇,加到《续集》的再版中去,那便太幸运了。
写这方面的文章,同样应当注重有关资料的收集,这一点,早为时贤所注意。但在这里想特别提出的:每门学问,都有若干基本概念。必先将有关的基本概念把握到,再运用到资料中去加以解析、贯通、条理,然后有水到渠成之乐。中国著作的传统,很少将基本概念下集中的定义,而只作触机随缘式的表达;这种表达,常限于基本概念某一方面或某一层次的意义。必须由完善周密的归纳,虚心平气的体会,切问近思的印证,始有得其全、得其真的可能性。否则或仅能涉及文学周边的若干故事,而不能涉及文学的自身;一涉及文学的自身,辄支离叛涣,放弃自己的立场反成翳蔽。甚至把自己的意思去代替古人的意思。我曾看到某学术机构,出版一厚册研究《文心雕龙》的著作,对原著的基本概念,及由基本概念所形成的结构、系统,毫无理解,却代刘彦和安上许多项目,标出许多名称,不知道把问题扯到甚么地方去了,真令人难以忍受。我的文章,或者在这方面有点贡献。错误的地方,希望能得到指教。
薛君顺雄,性格纯厚而通达。在这方面所下功力之深,积累之富,远在我之上。我想达到而未能达到的愿望,只有寄托在他身上。他为《续篇》的编校尽了许多心力,我想这不应仅是师生间深厚感情的纪念。
一九八一年五月一日徐复观序于休士顿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