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发展到孟子,指出四端之心;而人的道德精神的主体,乃昭彻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在这种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争论,都是自觉不自觉的争论,或自觉的程度上的争论。道家发展到庄子,指出虚静之心;而人的艺术精神的主体,亦昭彻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但过去的艺术家,只是偶然而片断地“撞着”到这里;这主要是因时代语言使用上的拘限,所以有待于我这篇文章的阐发。
庄子所体认出的艺术精神,与西方美学家最大不同之点,不仅在庄子所得的是全,一般美学家所得的是偏;而主要是这种全与偏之所由来,乃是庄子系由人生的修养工夫而得;在一般美学家,则多系由特定艺术对象、作品的体认,加以推演、扩大而来。因为所得到的都是艺术精神,所以在若干方面,有不期然而然的会归。但西方的美学家,因为不是从人格根源之地所涌现、所转化出来的,则其体认所到,对其整个人生而言,必有为其所不能到达之地;于是其所得者不能不偏。虽然他们常常把自己体认所到的一部分,组织成为包天盖地的系统。此一情势,到了现象学派,好像已大大地探进了一步,但他们毕竟不曾把握到心的虚静的本性,而只是“骑驴求驴”地在精神“作用”上去把捉。这若用我们传统的观念来说明,即是他们尚未能“见体”,未能见到艺术精神的主体。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不仅在观念、理论上表现而为多歧,而为奇特;并且现在更堕入于“无意识”的幽暗、孤绝之中。这与庄子所呈现出的主体,恰成为一两极的对照。
其次,儒道两家的人性论的特点是,其工夫的进路,都是由生理作用的消解,而主体始得以呈现;此即所谓“克己”、“无我”、“无己”、“丧我”。而在主体呈现时,是个人人格的完成,同时即是主体与万有客体的融合。所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最不同的基调之一,乃在中国文化根源之地,无主客的对立,无个性与群性的对立。“成己”与“成物”,在中国文化中认为是一而非二。但儒道两家的基本动机,虽然同是出于忧患意识, 不过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因此,进入到儒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乃是“医门多疾” 的客观世界,当然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的人间世界;而儒家由道德所要求,人格所要求的艺术,其重点也不期然而然地会落到带有实践性的文学方面——此即所谓“文以载道”之“文”,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中,文学的古文运动,多少会随伴着儒家精神自觉的因素在内。而进入到道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固然他们绝无意排除“人间世”,庄子并特设《人间世》、《应帝王》两篇。但人间世毕竟是罪恶的成分多,此即《天下》篇之所谓“沉浊”。面对此一世界而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齐物论》,页一〇八),在观念中容易,在与现实相接中困难。多苦多难的人间世界,在道家求自由解放的精神中,毕竟安放不稳,所以《齐物论》说到“忘年忘义”时,总带有苍凉感喟的气息;而《人间世》也只能归结之于“不材避世”。 因此,涵融在道家精神中的客观世界,实在只合是自然世界。所以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山水画,是庄子精神的不期然而然的产品。但这并不是说他的精神,不会在文学上发生影响。艺术精神之对于各种艺术的创造,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管钥。所以刘彦和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便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虚静的心灵,是庄子的心灵。而疏瀹澡雪的工夫,正出于庄子的《知北游》。苏东坡《送参寥师》诗谓:“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其意与彦和不谋而合。所以在庄子以后的文学家,其思想、情调,能不沾溉于庄子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属陶渊明这一系统的诗人中,更为明显。但庄子精神之影响于文学方面者,总没有在绘画方面的表现得纯粹。
还要特加说明的,进入到道家精神之内的客观世界,常是自然世界,这是受到道家精神起步处的求解脱的精神趋向的限制。若就虚静之心的本身而论,并不必有此种限制。虚静之心,是社会、自然,大往大来之地;也是仁义道德可以自由出入之地。所以宋明的理学家,几乎都在虚静之心中转向“天理”;而“天理”一词,也即在《庄子》一书中首先出现。二者间的微妙关系,这里不深入讨论,而只指出进入到虚静之心的千疮百孔的社会,也可以由自由出入的仁义加以承当。不仅由此可以开出道德的实践,更可由此以开出与现实、与大众融合为一体的艺术。
庄子不是以追求某种美为目的,而是以追求人生的解放为目的。但他的精神,既是艺术性的,则在其人生中,实会含有某种性质的美。因而反映在艺术作品方面,也一定会表现为某种性格的美。而这种美,大概可以用“纯素”或“朴素”两字加以概括。
同乎无欲,是谓素朴。(《马蹄》,页三三六)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天地》,页四三三)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汝将固惊耶?(同上,页四三八)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页四五八)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页五四六)
上面的材料当然说的是人生的修养工夫、境界。而“纯素”的观念,同时即可以作为由“恬惔(淡)寂寞”(《刻意》,页五三八)的人生所流露出的纯素之美。“纯素”的另一语言表现,即是后来画家、画论家所常说的“逸格”或“平淡天真”。逸格或平淡天真之美,始终成为中国绘画中最高的向往,其渊源正在于此。
说到这里,我原来想用“为人生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孔子所奠定的儒家系统的艺术精神;用“为艺术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庄子所奠定的道家系统的艺术精神。但是,西方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常指的是带有贵族气味、特别注重形式之美的这一系列,与庄子的纯素的人生、纯素的美,不相吻合。庄子思想流行于魏晋、于宋梁;但六朝的骈文,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气味很重,实系由汉赋所演变而出的一派文学,与庄子的精神,反甚少关系。由此即可知庄子的艺术精神,与西方之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趋向,并不相符合。尤其是庄子的本意只着眼到人生,而根本无心于艺术。他对艺术精神主体的把握及其在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吸此一精神之流的大文学家、大绘画家,其作品也是直接由其人格中所流出,并即以之陶冶其人生。所以,庄子与孔子一样,依然是为人生而艺术。因为开辟出的是两种人生,故在为人生而艺术上,也表现为两种形态。因此,可以说,为人生而艺术,才是中国艺术的正统。不过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常须要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有某种意味的转换。没有此种转换,便可以忽视艺术,不成就艺术。程明道与程伊川对艺术态度之不同,实可由此而得到了解。由道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则是直上直下的;因此,对儒家而言,或可称庄子所成就的为纯艺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