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目的在求得精神的自由解放,而当时最大的压迫是来自政治,所以他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想以此来消解政治上的毒害。不过,道家的无为而治,只能说是一种“念愿”;一落到现实上,便经过慎到而渐渐转到法家的法、术上面去了。而在老庄本人,一面是以理论来支持这种念愿,一面则是于不知不觉之中,沉浸于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来满足此一念愿。所以老庄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有其理论性的一面,也有其艺术性的一面。在老子,则前者的意味重于后者,在庄子,则后者的意味重于前者。由艺术的人生观,发而为艺术的政治观,乃极自然之事。
当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的这类话的时候,是出自比较计议之心的理论性的陈述;庄子当然也继承了这一面。但当老子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的这类话的时候,这便由忘利害计议而得到当下满足的艺术境界。庄子更大大地发展了这一方面的精神境界。
首先,庄子把作为政治领导者的人君,由无为而转进到艺术精神的状态。他说: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页三)
成《疏》:“窅然者寂寥,是深远之名。丧之言忘,是遗荡之义。”老子要求为而无为(三章:“为无为。”),而庄子则连天下而亦忘之,更没有无为之可言。这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否定,也即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净化。庄子所谈的政治,都是经过否定了以后的净化的政治。而否定、净化,在庄子,皆统一于“忘”的意境之中。“忘”是美的观照所得以成立的必需条件,也是庄子所要求于政治的必需条件。《田子方》:“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页七一九)此篇多陈述当时艺术家之故事,其精神与百里奚之故事,如出一辙,此亦是以“忘”为政治必需条件之一证。然则何由而致此?只是由忘己而主客两忘、主客冥合的艺术精神境界。又说: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尔雅·释诂》:豫,厌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成《疏》:深远之谓)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崔云:犹旷荡也)之野。汝又何帠(俞樾曰:疑‘帠’乃‘臬’字之误……当读为‘寱’……《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曰:梦语谓之‘寱’)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页二九二至二九三)
“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乃心斋之另一说明。心斋之心,已如前述,正是艺术之心。他是在心斋中把政治加以净化,因而使政治得以艺术化。他所要求的政治,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也只有通过想象而使其在艺术意境中实现。至于他对于理想的政治描述,更是艺术的“生的完成”的描述。他说: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成《疏》:满足之意),其视颠颠(成《疏》:高直之貌)。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马蹄》,页三三四)
儒家系通过仁义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而庄子则系通过艺术精神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托尔斯泰对艺术所作的结论,可以说与庄子所怀抱的念愿,不谋而合。托尔斯泰说:
艺术的任务很大。……今日由法庭、警察、慈善事业、劳动监督及其他手段所看守着的人类的和平共同生活,必须由人人自发的、愉快的活动所达成。并且艺术必须排除暴力。
仅有艺术始能达成这种任务。
今日不由强制、惩罚的恐怖,而使人能共同生活,一切只有由艺术去做。……艺术必须唤起各人之人格,及对于各生物生命的敬畏之念。又能唤起对于浪费、暴力、复仇,及为了满足自己而掠夺他人的廉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