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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庄子的艺术的人生观、宇宙观

庄子为求得精神上之自由解放,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近代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境域。但他并非为了创造或观赏某种艺术品而作此反省,而系为了他针对当时大变动的时代所发出的安顿自己、成就自己的要求。因之,此一精神之落实,当然是他自身人格的彻底艺术化。《庄子》书中所描写的神人、真人、至人、圣人,无不可从此一角度去加以理解。我们若将《老子》与《庄子》两书中所叙述的人生态度,作一对比,即不难发现,老子的人生态度,实在由其祸福计较而来的计议之心太多,故尔后的流弊,演变成为阴柔权变之术。而庄子则正是要超越这种计议、打算之心,以归于“游”的艺术性的生活。所以后世山林隐逸之士,必多少含有庄学的血液。《天下》篇中庄子的自述,也正是一个艺术化了的人格内心的表出。兹略加疏释如下:

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页一〇九八)

按浪漫主义者以“无限”为艺术真的题目,而且是唯一的题目。西勒格尔(Schlegel)认为无限即是他自己的宗教。 因为是无限的,当然也是超越的,所以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无限的境界是超时空的境界。投死生于无限之中,无长短之可资计较,故谓“死与生与,天地并与”。无限即是神明,故为神明所归往。道德的无限,有道德的目的性。艺术的无限,乃由理论与实践之摆脱而来,以无目的为目的,故“芒乎何之?忽乎何适?”无限包罗万物,但既不要求为万物所归,亦无目的为万物所归,故“莫足以归”。由此可以了解,庄子这一段话,实质上只是对他自己所达到的艺术精神的无限性的描述。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成《疏》:虚远)之说,荒唐(《释文》:谓广大无域畔者也)之言,无端崖(郭庆藩:犹无垠鄂也。按即无边际之意)之辞,时恣纵而不傥(成《疏》:随时放任而不偏党),不以觭见之也(宣云:言不以一端而见)。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按随俗俯仰之言)为曼衍(按犹变化也),以重言(按为世所重之言,如尧、舜、孔子者是)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犹傲睨,卑视也)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成《疏》:弘壮也),而连 (成《疏》:和混也)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成《疏》:言滑稽也。按有趣味之意)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调)适而上遂(达)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成《疏》:脱舍也)。芒乎昧乎,未之尽者。(页一〇九八至一〇九九)

按上面一段话,包含有他的人生观、宇宙观,及他的精神境界,与文学成就的两大端。为了解说的方便,暂把此文前后的次序倒转一下,先从他的人生观、宇宙观方面说起。此篇前面有“以天为宗,以德为本”的话,所以他此处之所谓“其于本也”、“其于宗也”,乃指德与天而言。庄子经常以天言道,故其所谓天,即如老子之所谓道。“物得以生谓之德”(《天地》),所以德实即《庄子》的《外篇》、《杂篇》中的所谓性,落实于形体之中,即是心。外在者为天,内在者为德;实际是无内无外的。“其于本也”、“其于宗也”数语,乃就其工夫之效验而言。“其于本也”,等于是说“其为德也”,也等于是说“其为性也”、“其为心也”。以虚静的工夫,呈现出以虚静为体的心,此心是“官天地、府万物”的,所以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因为心的虚静,是有生命力的虚静,生命力由虚静而得到解放。“辟”是开辟,生命力是在扩充中继续,即生命力自身常是不断地开辟。“肆”,成《疏》:“申也。”《论语》“申申如也”,马曰:“和饰之貌。”心的虚静之体,是无限之大,所以说是“弘大”;是无限之深,所以说是“深闳”。同时,虚静之自身是理性的,与现代所谓深层心理学的“深层”,有本质之别;所以这不是幽僻之深,而是和舒之深,亦即《庄子》一书中不断出现的“和”。这两句话所以明德,即所以明心体。心体即是“天”(道),即是“宗”;心体呈现,与道同符,而一无扞格,所以心与道相即,自然“稠(调)适而上遂”。由这种稠适而上遂,自己的精神投入于无限之中,即是“振于无境”(《齐物论》)之中,从一切形器界的拘限里,得到大自由、大解放,这是庄子所说的“无所待”的“独”的境界。“独”的境界,即是“天”的境界,所以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便“上与造物者游”;一称“入于天”。这种由一个人的精神所体验到的与宇宙相融和的境界,就其对众生无责任感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以仁义为内容的道德。就其非思辨性而是体验性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一般所说的形而上学。因此,它只能是艺术性的人生与宇宙的合一。

本来,若不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立艺术。所以杜威(J.Dewey,1859—1952)不能解答艺术上的问题。 在这种地方,西方的浪漫主义者正有其贡献。但正如卡西勒所说:若如西勒格尔的想法,仅仅是有“无限”的观念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则我们的有限世界、感觉经验世界,便没有美的权利。 薛林说:“美是在有限中看出无限。”因此,艺术中的超越,不应当是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应当是“即自的超越”。所谓“即自的超越”,是即每一感觉世界中的事物自身,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落实了说,也就是在事物的自身发现第二的新的事物。从事物中超越上去,再落下来而加以肯定的,必然是第二的新的事物。庄子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下面,紧接着说“而不敖倪于万物”,也即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是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己的超越精神,并非舍离万物,并非舍离世俗;而依然是“与物为春”,并含融世俗的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一方面是说明道家所自觉的人性,及其自我的完成,必须是群体的涵摄。另一方面,这也正说明庄子的超越,是从“不谴是非”中超越上去,这是面对世俗的是非而“忘己”、“丧我”,于是,在世俗是非之中,即呈现出“天地精神”而与之往来,这正是“即自的超越”。而此种“即自的超越”,恰是不折不扣的艺术精神。他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实际即是“物化”,将自己融化于任何事物环境之中,而一无滞碍。所以也实际即是以虚静之心,和虚船 一样地,与一切众生往来,“以与世俗处”。此一意味,《庄子》书中随处表现出来,下面的故事,表现得更为清楚:

阳子居(按即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汝)睢睢盱盱(成《疏》:躁急权威之貌也),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舍者的父亲)执席,妻(舍者之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按以阳子居为特出之人,故特加敬礼)。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寓言》,页九六二至九六三)

“舍者与之争席”,是说明阳子居的精神,由过去一往之超越而融混于世俗之中,这是超越以后的“混冥”。 超越以后的混冥,是对各种形态不同之人,皆从其本质上发现了他们各自存在之意义。《齐物论》一篇,反反复复地把人与人的关系,从一般之所谓是非、利害、成毁的死结中解开,而提出“因是”、“寓诸庸”的观念;所谓“因是”,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成心”为准则之是非、纷扰,而发现了人各有为他人无法干涉、改移之“是”,所以便因各人之是而是之。“寓诸庸”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才知为“用”、为“成”,超越了,也即摆脱了以一时一地的结果为“用”、为“成”;而发现了每一人、每一物皆有其自用、自成。且无用于此者或有用于彼,毁于此者或成于彼;所以便将自己对人、物之态度,寄托(寓)于各人各物自用、自成之上。“因是”、“寓诸庸”,实际是一种人生态度的两种说法,也即是此处之所谓“不谴是非”。其结果,便是他所说的“和”。这是由平等观照而来的对一切人、一切物的平等看待;而其根源,则是由虚静之心所发出的观照,发现了一切人、一切物的本质,发现了新的对象,亦即是发现了皆是“道”的显现;所以他便说“道恶乎往而不存”(《齐物论》,页六三),而极其致于“道在屎尿”(《知北游》,页七四九至七五〇)。虚静之心,对人与物作新发现后,当下皆作平等的承认、平等的满足,所以这不是道德性的,而只是艺术性的。在此发现中,安设不上仁义。但由平等观点而来之对人物的平等看待,及在此平等看待中自己与人物皆得到自由,皆得到生的满足,则实又可会归于儒家之所谓仁义;而庄子便称之为“大仁”、“大勇”、“大廉”(《齐物论》,页八三)。这正是艺术与道德,在根源地的统一。

庄子的这种人生态度,从表面看,从其最初的动机看,是为了在社会大变动中的全生而避祸。假定一直由此用心下去,便会同于同流合污的乡愿。同流合污,也好像是不谴是非。但乡愿之不谴是非,不是发自以虚静为体之心,而是发自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害计较。乡愿们因为没有发现自己新的生命,所以也不能发现世俗中的新生命,而只能是在“流”与“污”中打转,向“流”与“污”中沉沦;这便会完全走向反艺术的方向。庄子的不谴是非,乃是涵融万有(庄子称之为“天府”)的“天和”。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而庄子也正是和而不同,所以他可以拒楚王之聘, 而对惠施有鵷 腐鼠之喻。 这即是他所说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人间世》,页一六五),及“顺人而不失己”(《外物》,页九三八)。而最重要的是,庄子的动机虽然是在全生避害,但其体验工夫之所至,则已因忘己而超出于利害荣辱之外,把世俗之所谓利害荣辱,在“道”的境界中,亦即是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化掉了;所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逍遥游》,页一六)。但这与儒家的“中立而不倚”(《中庸》)的精神仍然不同。儒家是出于由道德主体的自觉而来的自信;顺着这种自信下来的是对自己、对众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救世。庄子则是出于由虚静之心而来的“忘年忘义”(《齐物论》)。他说:“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页二四二)所谓“相忘以生”(同上,页二六四),“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同上,页二七二),都是这种意思。能“忘”故能“游”,这是庄子人生实际受用之所在。而“忘”与“游”的人生,正是艺术精神全体呈露的人生。后世吸庄子之流的真正隐士,除陶渊明等极少数人外,多未能呈现出以虚静为体之心;但他们生活情调上的高洁,亦无不与庄子思想的超越的一面相通,所以在他们的人生中,也呈显出艺术的意味。

心是多数性中的统一,也是统一中的多数性。 [1] 在“一”中有其超越性,在“多”中有其“即自”性。艺术的超越,不能是委之于冥想、思辨的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必是在能见、能闻、能触的东西中,发现出新的存在。凡在《庄子》一书中所提到的自然事物,都是人格化、有情化,以呈现出某种新的意味的事物。而顺着这种新的意味的自身,体味下去,都是深、远、玄,都是当下通向无限;用庄子的名词说,每一事物的自身都可以看出即是“道”。但这种深、远、玄,并不离开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并且一经庄子的描述,其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更为显著,因为每一具体形相,此时乃是以其生命的活力,呈现于读者之前;这真达到了在有限中呈现无限的极致。 这里又回到前面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例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向言游偃提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页四五)的话。据以后的描述,人籁是“比竹”,地籁是“众窍”(页四九),这都是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事物,而“天籁”则无疑地是深、是远、是玄、是无限;所以言游偃一则“敢问其方”,再则“敢问天籁”,这是要把天籁当做形而上的东西去追寻。而子綦的答复却是“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郭《注》:“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简言之,天籁即在人籁、地籁之中,无限即在众窍、比竹的有限之中;正因为如此,所以比竹、众窍,皆是“道”,皆是艺术性的存在。郭《注》“会而共成一天”的话,仍是似是而非的说法;实际,庄子是在每一人籁、每一地籁、每一有生之类,皆看出其独成其天,岂待其“会而共成”?正因为庄子在有限中看取其无限,所以他对“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情态,自然而然地作了“万窍怒号”的有声有色的描写,而赋予风以艺术的形相。总结地说,这是他以虚静为体的艺术的心灵,一方面显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越性,同时即显为“而不敖(傲)倪(睨)于万物”的“即自”性;所以对每一具体的事态,都在有限中看出其无限性,而于不知不觉地由艺术的人生观,形成了他的艺术的宇宙观。

[1] 《美的探求》,页一二一至一二二,引Lipps: Aesthetik ,S.32—34。 QZEDDXSQ+/TOo7FETmACg3vqxk3PH+UM7dqZ1RQb888xTTfA/1eZd4htZgsxj/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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