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庄子所追求的道,实际是最高的艺术精神,所以庄子的观物,自然是美的观照。
前面也约略提到过,哈曼在其 Aesthetik 中特别提出其“知觉的固有意义性”的说法。不把知觉利用向客观的认识方面,也不利用向行为的指导方面,而只满足于知觉之自身,以为知觉之自身,有其固有的价值,而专一于知觉,此之谓知觉的固有意义;这是美的观照必须具备的条件。此时的知觉,因离开理论与实践的关联,而达成其孤立。 同时,自然物与美的关联,也“是采取孤立化、集中化”的方法而始达到。 而柏卡(Oscar Becker,1889—1964)为了使人不要误解了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特重新加以解释。他以为康德这句话的真意是,在美的体验中,关心是被唤起(Erregen),同时又被切断(Brechen)。这即是在美的体验中的“关心的切断与唤起的同时性”。
把上面的话稍加综合,柏卡之所谓切断,即哈曼之所谓知觉的孤立。所谓唤起,即知觉的专一、集中,及由专一、集中而来的透视。因知觉的孤立、集中,所以被知觉的对象也孤立化、集中化。因对象的孤立化、集中化,于是观照者全部的精神,皆被吸入于一个对象之中,而感到此一个对象即是存在的一切。较这更深一层的便是庄子的物化。当一个人因忘己而随物而化时,物化之物,也即是存在的一切。更深切地说,物化后的知觉,便自然是孤立化的知觉。把这弄明白了,我们再看下面的两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页一一二)
庄周梦为蝴蝶而自己觉得很快意的关键,实际是在“不知周也”一语之上。若庄周梦为蝴蝶而仍然知道自己本来是庄周,则必生计较、计议之心,便很难“自喻适志”。因为“不知周”,所以当下的蝴蝶,即是他的一切,别无可资计较计议的前境后境,自亦无所用其计较计议之心,这便会使他“自喻适志与”。这是佛家的真境现前、前后际断的意境,前引的郭《注》“忘先后之所接”,正是此义。若梦蝴蝶而仍记得自己是庄周,这是由认识作用而来的时间上的连续。一般的认识作用,常是把认识的对象镶入于时间连续之中及空间关系之内,去加以考察。惟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觉,把自己与对象,都从时间与空间中切断了,自己与对象,自然会冥合而成为主客合一的。既然是一,则此外再无所有,所以一即是一切。一即是一切,则一即是圆满具足,便会“自喻适志”。主客冥合为一而自喻适志,此时与环境、与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此即庄子之所谓“和”、所谓“游”。而在体验中最有关键的,是此一故事中由忘知而来的两“不知”。此两“不知”,实际是在“忘我”、“丧我”、“物化”的精神状态中,解消了理论及实践的关联,因而当下的知觉活动(梦也可以说是知觉活动之一种),成为前后际断的孤立。此一故事,是庄周把自己整个生命因物化而来的全盘美化、艺术化的历程、实境,借此一梦而呈现于世人之前;这是他艺术性的现身说法的实例。另一故事是: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篇,页六〇六至六〇七)
在这一故事中,实把认识之知的情形,与美的观照的知觉的情形,作了一个显明的对比。庄子所代表的是以无用为用,忘我物化的艺术精神,而惠子所代表的是“遍为万物说”,以“善辩为名”(《天下》篇)的理智精神。两人的辩难,悉由此不同的典型性格而来。在此一故事中,他两人对于同一的濠梁之鱼,实采取两种不同的态度。庄子是以恬适的感情与知觉,对鱼作美的观照,因而使鱼成为美的对象。“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正是对于美的对象的描述,也是对于美的对象,作了康德所说的趣味判断。 这种从认识之知,解放出来的美的观照,为惠子所不能了解,便立刻把此一对象,拿进理智的解析中去;在理智的解析中,追问庄子判断与被判断之间的因果关系。惠施是以认识判断来看庄子的趣味判断,要把趣味判断转移到认识判断中去找根据,因而怀疑庄子“鱼乐”的判断不能成立,这是不了解两种判断性质的根本不同。 庄子经此一问,立刻从美的观照的精神状态中冷却下来,也对惠子作理智的反问。但庄子顺着理智之路,并不能解答惠子所提出的问题,也不能反而难倒惠子。所以当惠子再进一步“子非鱼”的追问时,庄子便从理智中回转头去,而“请循其本”,清理此问题最初呈现时的情景。庄子接着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这是诡辩,不是“循其本”的“本”。“循其本”的“本”,乃在“我知之濠上也”一语。“安知鱼之乐”的“知”,是认识之知,理智之知。而“我知之濠上”之“知”,是孤立的知觉之知,即是美的观照中的直观、洞察。因为是知觉,是直观,是孤立而集中的活动,所以对于对象是当下全面而具象的观照;在观照的同时,即成立趣味判断。观照时不是通过论理、分析之路;由此所得的判断,只是当下“即物”的印证,而没有其他的原因、法则可说。这是忘知以后,虚静之心与物的直接照射,因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这才是“请循其本”的“本”。“我知之濠上也”,是说明鱼之乐,是在濠上的美的观照中,当下呈现的;这里安设不下理智、思辨的活动,所以也不能作因果性的追问。庄子的艺术精神发而为美的观照,得此一故事中的对比,而愈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