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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心斋的虚、静、明

现在再顺着庄子的心斋,作若干引申性的陈述。

庄子把心斋以后的心的作用比作镜,有时又以水作喻。他说: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德充符》,页一九三)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同上,页一九七)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页三〇七)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天道》,页四五七至四五八)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无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页八一〇)

从上面的材料看,首先可以发现由欲望与心知得到解放的虚静之心,其效果是“明”。“明”即是“一知之所知”的“知”。《刻意》篇有“静一而不变”(页五四四)的话,一与静连用,一故静,静故一。由此可知“一知”即是“静知”。所谓“静知”,是在没有被任何欲望扰动的精神状态下所发生的孤立性的知觉。此时的知觉是没有其他牵连的,所以是孤立的,所以是“一知”。因为是在静的精神状态下知物,所以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的情形,正如镜之照物。“不将不迎”,这恰是说明知觉直观的情景。其所以能“不将不迎”,一是不把物安放在时空的关系中去加以处理,因为若果如此,便是知识追求因果的活动。二是没有自己利害好恶的成见,加在物的身上,因为若果如此,便使心为物所扰动,物亦为成见所歪曲。心既不向知识方面歧出,又无成见的遮蔽,心的虚静的本性便可以呈显出来。虚静的自身,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故当其与物相接,也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相接。有迎有将,即有限隔;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这是自由的心,与此种自由的天地万物,两无限隔的主客两忘的照面。“胜物而不伤”的“胜”,不是战胜的胜,应当作平声读,乃是对任何物皆能(胜)作不迎不将的自由而平等的观照之意。驰心于知识的人,精心于此一物,即不能精心于彼一物,这即是不胜物。夺情于好恶的人,慝情于此一物,即会抗拒其他之物,这即是不胜物。“应而不藏”,即能无所不藏,即能“官天地,府万物”,此之谓“胜物”。所谓“不伤”,应从两方面说:若万物挠心,这是己伤;屈物以从己的好恶,这是物伤。不迎不将,主客自由而无限隔地相接,此之谓不伤。在这种心的本来面目中呈现出的对象,不期然而然地会成为美的对象;因为由虚静而来的明,正是彻底的美的观照的明。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故静也……”这是说明,并不是把静作一个理念去加以追求,乃是说在由万物而来的是非、好恶,得到解脱时,便自然而然地,是静的状态。若从涵容方面说,同时亦即是虚的状态。由此可知,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起,发展到庄子的无己、丧我、心斋、坐忘,是以虚静作把握人生本质的工夫,同时即以此为人生的本质,并且宇宙万物,皆共此一本质,所以可称之为“大本大宗”。故当一个人把握到自己的本质时,同时即把握到了宇宙万物的本质。他此时即与宇宙万物为一体,所以便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页七九)

“水静犹明,而况精神?”“精”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神”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的活动。这两句话是说,虚静之心,自然而然地是明,而这种明,是发自与宇宙万物相通的本质,所以此明即能洞透到宇宙万物之本质;这样,他才说:“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种明,又谓之“光”。《齐物论》“此之谓明”,“此之谓葆光”,乃同一意义。他说:

宇泰(即心)定(静)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庚桑楚》,页七九一)

又说:

水之性,不杂则清……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心)之道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页五四四)

由本质所发之明、光,不仅照遍大千;而明、光即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共同本质之自身,所以也通乎一切,成就一切。此种明是直透到天地万物的本质,所以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天地》,页四一一)

把庄子所说的“明”、“光”,落实来说,乃是以虚静为体、为根源的知觉。此知觉因为是以虚静为体,所以这是不同于一般所谓感性,而是根源的知觉,是有洞彻力的知觉。在老子,便谓之“玄览”。“知觉是洞察内部,通向自然之心,扩大自我以解放向无限的。” 这正是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以后的以虚静为体的知觉活动,正是美的观照。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之心,正是虚静之心。西方的美学家,尚未能将虚静之体,作整全的把握,但“静观、深看、直观”,是美的观照的性质,这是一般所能承认的。

虚静中的知觉活动,是感性的,同时也是超感性的。哈特曼(N.Hartmann,1882—1950)在 Aesthetik 中认为艺术作品,是“前景层”及“后景层”的两个紧密关联着的成层构造。前景层是物质的、感性的形态,而后景层则是精神的内容。知觉不仅活动于前景层,而且也活动于后景层。知觉是通过可视的形态,而迫近根本不同的内容的、精神的东西。它有把可视的形态,“同着被知觉的不可视的东西”(Das Mitwahrgenommene Unsichtbare),融和在一起,以明了的具体性,使其漂荡于我们眼前的力量。他特提出“透视”的观念。所谓透视,是知觉把握着对象可以被知觉的东西,更进而指向不能被知觉的东西。前者是可视的、感性的,后者是不可视的、非感性的。把握着这种东西的能力,称为透视(Hindurchsehen, Hindurchblicken, Hindurchschauen)。 所谓透视,应当和前面之所谓“洞见”,有相同的意义。这对于美的发现,是非常重要的。哈特曼此处所说的知觉的透视,或可作庄子之所谓“明”的低层次的解释。

又瑞士诗人阿米尔(H.F.Amiel,1821—1881)在其日记 Journal Intime 的1853年4月28日,记有如下的一段:

现在又一度享受到过去曾经享受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例如:早上坐在芬西尼城的废墟之中的时候;在拉菲之上的山中,当正午的太阳下,横在一株树下,忽然一个蝴蝶飞来的时候;又某夜在北海岸边,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候;似乎再回到了这些壮大而不死的宇宙的梦。在此梦中,人把世界含融在自己的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神圣的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

圆赖三对此更加以解释地说,这是“自我感情中出现的一种变化,而成为忘我的状态,成为忘我的恍惚陶醉的境地。心由超越、净化而移向圣的瞬间”。

庄子的所谓明,正由忘我而来;并且在究竟义上,明与忘我,是同时存在的。由忘我而来的圣的瞬间,《庄子》全书以许多话来加以形容,如《齐物论》中所说的“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页九六);《天下》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页一〇九七);及《在宥》所说的“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页三六九),都是的。落实了说,这些只是由美的观照所升华上去的艺术精神的圣的瞬间。透视与圣的瞬间,两者本常是上下漂动、难作一义的界域的。至于由可视的看出不可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面再说。

由美的观照的知觉透视,如前所说,是通向自然之心,是直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的课题,也如前所述,“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是向事象自身归原的基本要求”。庄子由虚静之心所把握到的,在他也正认为是物之本质,所以他说“通乎物之所造”(《达生》,页六三四),“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页七一二)。“物之所造”、“物之祖”、“物之初”,在庄子,是以自己虚静之心所照射出的物的虚静的本性。更落实地说,只是未受人的主观好恶及知识分解所干扰过的万物原有而具体之姿,即庄子所谓物之“自然”。 U/wua8Ep4/qyuYln63Tqw4veSEiOAC+8jWMR+4m/xim0dEnEGowKd3l35lA50v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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