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由孤立化的知觉以说明庄子的心斋,还是不够的。同时,仅以直观的知觉活动以说明美的观照,也是不够的。因为它得以成立的根据并不明显。心斋之心的本身,才是艺术精神的主体,亦即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据。为说明这一点,试取现象学的纯粹意识,略加对照、考察。
进一步阐明美的观照的根源的,近代则有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的现象学。下面试把有关的部分,略述一个大概。 当然这里只能涉及他的思想的架构,而不能深入到他的内容。
现象学希望把由自然的观点(Natürliche Einstellung)而来的有关自然世界的一切学问,加以排去。其排去的方法,或者将其归入括弧(Einklammerung),或者实行中止判断(Epoche)。由排去而尚有排去不掉的东西,称为现象学的剩余(Phänomenologisches Residuum)。这是意识自身的固有存在(Eigen Sein des Bewusstsein),是纯粹意识(Reines Bewusstsein。见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 Logic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S.33)。现象学承认自然的观点,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学问,这是在意识之上,在眼前的现实世界中的学问。但他觉得难说这便是学问的一切吗?现象学是要探出更深的意识,是要获得一个新的存在领域(Ibid.S.33),这即是由归入括弧与中止判断的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所探出的纯粹意识的固有存在。这不是经验的东西,而是超越的东西。现象学是要在这种根源之学(Wissenschaft der Ursprunge)的地方为由自然的观点而来的诸学找根据。美的观照,也应当在此有其根据(Idid.S.65)。
求根据,是由于对表面事物之不满。想给事物以根据的要求,乃是来自想看出事物本质的希望。现象学的希望,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为了求根据,所以排去自然的观点。为了求本质,则又与自然事象有关系。现象学的还原,是以排去为手段。为了求本质,则以由现象学所加于自然“事象”的洞见为手段。对现象学而言,“事象”非常重要;但这是为了通过事象以达到其究竟乃至其本质。现象学所要求的是要穷究到事象的本身(Die Sache Selbst),作“即事象的考察”;但不立即以此为本质,而须发挥现象学的洞见的效验,以把握其本质。这是“即事象”、“即本质”的考察。
在追求美的观照的根据时,还是用现象学的洞见。他指出了有几条路可走。其一,是把现实“所与”的观照对象,当即使它中止其“所与”,超越其事象,而作为原的“能与”去加以直观(Ibid.S.19)。胡塞尔觉得为了作为直观事象的方法,作确证的根据,以导出妥当性,需要“直接的观”,并且这是诉之于原的“能与”的直观。此种原的“能与”的意识(Das Original Gebende Bewusstsein),才是一切理性主张的究极权利的源泉。把被指向于某对象的“所与”之观照,超越时空关系,移向原的“能与”的意识去看,这种观点,是瞥见事象之本质。其二,是把现象学的还原,加到美的观照事象之上。把美的观照时一切的心的作用,心理的力之活动,皆将其归入于括弧之中,实行判断中止。由此而依然作为剩下来的超越的剩余,可以看出意识的固有存在。这是在美的观照之意识中的固有存在,是存在领域。其三,在美的观照中各种心的作用,必须有活动的“场”;作用关联而为一领域,应当有“领域的机能”。知觉的意识或感性的意识等,要成为共同的活动意识,不能没有“意识领域”。前者是“作用的经验的意识”,而后者是“领域的超越的意识”。把各种心的作用关联在一起,赋与以力量而使其活动的,是意识领域,是意识领域的机能。
上面所说的“原的能与的意识”、“意识的固有存在”及“意识领域”,都是超越的意识,把这加到美的观照的事象上,于是在美的观照中,有经验的意识层与超越的意识层的两层意识。美的观照的意识,正由此两层意识而成立。前者是指向美的意识的契机,后者则是其根据。现象学所探求出的超越的意识的基本构造是Noesis(意识自身的作用)与Noema(被意识到的对象)的相关关系。所谓美的观照,是向某对象的心的作用;在究极上,乃是显示意识的基本构造之自身。观照因其是基于意识的基本构造,才是美的。并且作用与对象的关系,与成立在“经验的意识”上的关系不同,这是成为在“纯粹意识中”的关系,即是在纯粹意识乃至根源意识中,对象与作用是同时的,对象与作用成为相关项。这不是有对象然后有作用的前后关系,乃至因果关系,而是成为根源的关系。此一事实,使人可以察知在美的观照中的对象与知觉的本来的关系,即是对象与知觉成为相关关系;而且基于根源的关系,美的观照乃得以成立。美的意识,是包含对象与作用的紧密而相关的、根源的关系的意识。对象性与意识性,在Noesis与Noema的相关关系中,两者是根源的“一”,这是成为美的意识的特质,同时也是美的意识的本质。这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据。
现象学的归入括弧、中止判断,实近于庄子的忘知。不过,在现象学是暂时的,在庄子则成为一往而不返的要求。因为现象学只是为知识求根据而暂时忘知;庄子则是为人生求安顿而一往忘知。现象学的剩余,是比经验的意识更深入一层的超越的意识,亦即是纯粹意识,实有近于庄子对知解之心而言的心斋之心。心斋之心,是由忘知而呈现,所以是虚,是静;现象学的纯粹意识,是由归入括弧、中止判断而呈现,所以也应当是虚,是静。现象学在纯粹意识中所出现的是Noesis与Noema的非前后、非因果的相关关系,因此,两者是根源的“一”;若广泛点地说,这即是主客的合一;并且认为由此所把握到的是物的本质。而庄子在心斋的虚静中所呈现的也正是“心与物冥”的主客合一;并且庄子也认为此时所把握的是物的本质。庄子忘知后是纯知觉的活动,在现象学的还原中,也是纯知觉的活动。但此知觉的活动,乃是以纯粹意识为其活动之场,而此场之本身,即是物我两忘、主客合一的,这才可以解答知觉何以能洞察物之内部,而直观其本质,并使其向无限中飞越的问题。庄子更在心斋之心的地方指出虚(静)的性格,指出由虚而“明”的性格,更指出虚静是万物共同的根源的性格,恐怕这更能给现象学所要求的以更具体的解答。因为是虚,所以意识自身的作用(Noesis)和被意识到的对象(Noema)才能直往直来地同时呈现。因为是虚,所以才是明,所以才可以言洞见。假定在现象学的纯粹意识中,可以找出美的观照的根源,则庄子心斋的心,为什么不是美的观照的根据呢?我可以这样说,现象学之于美的意识,只是傥然遇之;而庄子则是彻底的全般的呈露。他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即是心斋,“白”即是明,“吉祥”乃是美的意识的另一表达形式。心斋即生洞见之明;洞见之明,即呈现美的意识。
这里我应补充陈述一点,美的意识,是由将所观照之对象,成为美的对象而见。观照所以能使对象成为美的对象,是来自观照时的主客合一,在此主客合一中,对象实际是拟人化了,人也拟物化了;尽管观照者的自身在观照的当下,常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观照时的所以会主客合一,是因为当观照时,被观照之物,一方面能与观照之人,直接照面,中间没有半丝半毫间隔。同时,在观照的当下,只有被观照的赤裸裸的一物,更无其他事物、理论等等的牵连。然则何以能如此?是因为凡是进入到美的观照时的精神状态,都是中止判断以后的虚、静的精神状态,也实际是以虚静之心为观照的主体。不过,这在一般人,只能是暂时性的,庄子为了解除世法的缠缚,而以忘知忘欲,得以呈现出虚静的心斋。以心斋接物,不期然而然的便是对物作美的观照,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所以心斋之心,即是艺术精神的主体。